她半张着嘴巴扭头看他,脑海里对庄园的名字浮想联翩。
令人魂不守舍的微笑在雕塑般精致的脸庞上绽放。为了离她更近些,他左胳膊肘支在了中央扶手上,先在iPAD上调出谷歌地图,再把一串英文字符当着她的面敲入搜索框,指节的动作像弹钢琴那样优雅。
“庄园在加苏莱斯堡(注1)西南面。电子地图上是找不到的,我指给你看。”他漂亮的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划动,肩膀几乎要挨着她的肩膀。
静谧的雪松和柑橘气息充斥了鼻端,她感到眼眶发热。
“这里,巴尔巴特湖西岸。确切地说,该叫它巴尔巴特水库(注2)。”宋辰曜把食指的指尖停在屏幕正中,侧头用眼神邀请她去看。
她恍然发觉自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连忙错开眼神往他指尖瞅,没等看清楚就说:“呵,看见了,在这儿。”
在他的气息包围中,她感觉浑身热乎乎的,喉咙变得很干,使本就糟糕的嗓音显得更加粗糙。她难为情地咽了口唾沫。
“嗓子不舒服?”
“没。”她摇头抵赖。
宋辰曜轻蹙眉心,将iPAD放进面前的地图袋,端起杯架上的斐济水,拧开盖子后递给她。
她接过瓶子猛灌几口。
“慢点,当心呛着。”
意识到他仍然担忧地盯着自己,她垂下眼皮把话题引开。
“它是不是在洛斯·阿尔科诺卡莱斯自然保护区的边上?”她在公务机上研究过西班牙地图,尤其是这趟行程所涉及的安达卢西亚大区。
“对。”宋辰曜温柔地对她点点头,调整身子重新坐正。
“Finca De Las Mariposas。”她用西班牙语小声地说出蝴蝶庄园几个词,感觉音节在唇齿间弹跳。
Mariposa就是蝴蝶。它的词源是海洋——mari,以及停下——posa,这非常有趣。创造出拉丁语的古代人可能把蝴蝶意象成了海面上宁静的泡沫。
“事实上,它就叫Mariposa。当地人喜欢叫它Casa de las mariposas(注3)。”宋辰曜脸上荡漾着觉得有意思的微笑。
对庄园的浓厚兴趣驱使她往他那边靠,还眨着眼睛。
他轻声地笑起来,问道:“你从前骑过马没有?庄园里有个面积非常大的养马场,骏马比比皆是。”话说到一半,他侧头看向她的脸。
骑马?她打了个寒噤。
自从幼时与他在马舍共同经历过惊险,一想到那种身高两米、体重半吨,嘴大如斗还武装着铁蹄的大家伙她就心有余悸。她宁可绕道步行十公里烂泥路,也不愿进入距离它们十米的范围,更别说爬上它们雄壮的脊背了。
“没有,”她抿着嘴唇使劲摇头,“我……”
她与马结怨的故事牵涉到他的失忆,不可说。
“有hippophobia。”在他的凝视下,她想了半天才从牙缝间挤出后半句。
“恐马症?”他温和地笑着,调侃她:“怎么,你小时候也被马踢到过?”
她在尼泊尔曾经问过他的问题被抛回给她自己。
在休养马舍遇险的情景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大脑,逼仄的马厩、刺耳的嘶鸣、狂暴的马蹄、炙热的浓烟,还有十二岁少年的鲜血……她咬住下唇猛地打了个哆嗦,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握成了两只紧紧相抵的拳头。
奔驰车内陡然静默下来。
一股股电流从她右手指尖射出,在血脉中急速游走,刺激得心脏像被除颤器电击似的亢奋地搏动。与此同时,后车厢的空气凝结成了一团无形的胶体,将她困在其间无法动弹。她的意念在窒息的感受与尖叫的冲动之间来回跳弹,像一颗象牙球被丢进了疯狂旋转的俄罗斯轮盘。
她往前厢迅速地瞟了一眼。黎浩东聚精会神地在驾驶。阿威则警惕地观察着车队行进方向的两侧。虽然确定他们对在后座发生的事半点不知情,但是她的脖颈始终梗着,迫使她的脸和注意力全朝向正前方。
他们不会突发奇想,转头朝她和宋辰曜看,或者查看车内后视镜吧?
别慌,她告诫自己,就算他们回头看,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来。毕竟她和宋辰曜都坐得很直,起码胸部以上没有任何异状。
后车厢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她能够听见血液冲刷耳廓的声响。
自己的耳朵红了吗?脸红了吗?是不是连脖子是不是也红了?还有,是不是全身都在发抖?她的大脑被许多自我怀疑的声音淹没了。
答案是百分百的肯定!她怎么可能不慌乱呢,当宋辰曜将她的右手拉到了两人之间的中央扶手上?在前排座椅靠背的阴影里,他宛若大理石雕刻,却热量四射的大手将她颤抖的,发凉的指尖温柔地包在了掌心。
她理解他的举动。当可怖的回忆吓得她瑟瑟发抖之时,他在静静地安慰她。她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的咽喉在窒息的同时还有呻吟的冲动。
他把她当作妹妹,对吧?所以安慰她是很正常的事,对吧?只不过是握住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可是,她为什么有一种禁忌的快乐?
脑子太乱了。她无法思考,在那只大手带来的温暖中半梦半醒。
三秒钟,或者三分钟乃至更久以后,她习惯了右手上覆盖的另一只手,佯装若无其事地扭头去望自己那侧的窗外。
比起A7地中海高速,这条南北向的公路起初在景色方面相形见绌。葡萄园里干枯的藤蔓、橡树底下萧瑟的枯草,简直像造物主按了Ctrl C之后狂按Ctrl V的结果。偶尔能见到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的小鸟,可以充当弹窗广告。
然而随着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路两旁的平原风景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先是出现了油橄榄树下安逸的牛群和枯黄草场中零星的农舍,随后这些渐渐被绵延的灌木丘陵和藏在小山沟里的小村落替代。
“其实我在十二岁那年初夏,曾经从马背上摔下来。”宋辰曜开口时用了一种犹疑的口吻。
她心头一凉,后背立时有冷汗沁出。
“尽管那次伤得实在不轻,但是在我眼里,马仍然是最温顺、最忠贞的动物。是,它们偶尔会伤到人,可那是因为人们不懂得如何与它们相处。”宋辰曜用拇指在她指背上来回抚摸,舒缓她的紧张。
她难过地想,他还以为她是被恐马症吓的吧?
“是在蝴蝶庄园发生的?”她明知道不是。
“不,”他轻松地耸耸肩,“在澳门赛马会。”
“所以你左肩做了手术?”她心疼地将他的指尖握进手心。
“小事情。”他看着她,唇边浮起赏心悦目的微笑,“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相信等我们到了庄园,你会改变对马的看法。”
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欣赏窗外的景致,然而手却没有松开。
车队再行进一段时间,点缀着石楠、沙棘和蕨类的岩石,以及夹杂着冬青与山毛榉的栎木林纷纷映入她的眼帘。远方此起彼伏的峭壁越来越高耸,近处雾气弥漫的河谷越来越深邃。她愉快地想象起了侏罗纪的森林。
路边大大的警示牌告诉她,他们进入了洛斯·阿尔科诺卡莱斯自然保护区。
按照牌子上的指示,车队将前进速度降低到40迈。
保护区里处处都是野趣。红隼从车窗边超低空掠过;旋木雀在橡树上螺旋攀爬;羱羊从岩壁上腾空跃下;野猪拖家带口地在草甸里溜达。她的嘴巴时不时地张成O形,发出无声的惊叹。
忽然,她绷直了脊梁,大叫道:“停车!快停车!”
“怎么啦?”宋辰曜握紧了她的手。
奔驰SUV的车速减慢到10迈。黎浩东和阿威警觉地观察着她那侧的车外。
她抽出右手,转身拍打着车窗,焦急地说:“我看见一只小鹿从山上摔下来了,肯定伤得很重。”
“阿东,停车。”宋辰曜沉着地吩咐。
“这里不安全。”黎浩东闷声说道。他打开了车灯的双闪,但是没有进一步减速。
“停车。”宋辰曜加重了语气。
“各车靠边停下!”黎浩东在喉振耳麦里下令。
“谢谢!”她舒一口气。
两辆护卫车都跟着主车有序地在停在了路肩。
一辆红色皮卡从前方驶来,是五分钟内车队遇上的唯一车辆。她警惕地目送那辆车驶远。
她拉开车门,跳下去之前扭头小声告诉宋辰曜:“我去看看,你千万别下车。”
他对着她写满认真的脸微微一笑。
前后都不见来车。她关上车门,向公路对面冲去。
后面百来米远的悬崖下躺着一只大耳朵小鹿,体长大约半米,背部的毛是黄棕色的,有些白色斑点,肚皮的毛是米白色。
它嘴角挂着血丝,两条前腿都受了伤。血不断地流,打湿了一小片沙土地。
见她越跑越近,它短短的尾巴蓬地炸开成了一朵绒球,湿漉漉的黑鼻子惊恐地快速张合,还不停地发出尖细的哀鸣。
哪怕她表情友好,放慢脚步,它乌黑的大眼睛仍然惊惧地乱转,不仅叫声越来越短促,而且四个蹄子乱刨乱蹬。
她害怕它的惊恐反应把伤势弄得更重,在离它两三米的地方边踱步边犯愁。
“是小马鹿,应该今年夏天刚出生。”宋辰曜抖动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焦灼地向后望,只见他小跑而来,手里抓着一条灰色的车载小毛毯。
“别担心,它会拼尽全力活下去。”他脸上带着柔情似水的表情。
这时他们头顶传来了碎石滚落的声响。她不假思索地一个大跨步,将身体挡在他与悬崖之间。
注1:Alcalá de los Gazules,西班牙加的斯省的一个城镇。
注2:Embalse del Barbate,位于西班牙加的斯省。
注3:西班牙语,蝴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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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温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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