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非常清楚，生日那天的午夜两点，老爷子粗鲁地将他从熟睡中叫醒，然后带着他、向导还有几名护卫，驾着三辆车离开了营地。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已经深入荒漠草原，到达了某个狮群的领地边沿。
星空璀璨，浩野无垠。
就在他以为有什么特别的生日惊喜时，老爷子将他踢下车，并且扔给他一只装着□□、弹匣、指南针、瓶装水和信号枪的背囊。
男人16岁就该成年，而他应当通过猎杀狮王证明这一点。老爷子撂下这番话，带着队伍扬长而去，留下车轮扬起的黄沙无情地洒在他脸上。
他讨厌无缘无故的杀戮，但是如果不完成猎杀老爷子是断然不会派车来接他的，即便他死在漫漫黄沙中，成为野兽的口粮。
在身上涂满混合草汁的泥土来掩盖人类气味后，他小心地穿越了数公里有鬣狗出没的荒原，于凌晨时分才在一株古老的金合欢树下找到狮群。期间还因为打扰了一条长吻眼镜蛇的美梦而险些成为它的早餐。
距离金合欢树一公里范围内有且仅有一个水塘。他埋伏在水塘边的草丛中，忍受着烈日的暴晒、夜晚的阴寒、持续的饥饿与无法言喻的紧张，终于在下个清晨趁狮群来喝水时冷静地将子弹射入了狮王的两眼之间。
枪声惊扰了其它狮子以及方圆数公里的野兽，他险些不能全身而退。当老爷子和向导终于循着信号弹来找到他，他已经接近晕厥，因为40度的高烧昏迷了一天两夜。
曾经叱咤荒原的狮王成了老爷子书房中最醒目的摆设。尽管老爷子也像大多数港澳富豪那样酷爱名家字画，但是并不喜欢将它们装饰在书房里。这里唯一的画是书桌后面的全家福，画师曾经也为查尔斯王子画过油画全身像。织锦双人沙发上端坐着宋兆泰夫妇，身后站着五个子女，他居中，四个姐姐分立两旁。
在画像下方，金丝楠乌木书桌后的阴影里，一张厚重宽大的深棕色小牛皮单人椅此刻背对着门，顶级哈瓦那手卷雪茄的醇厚香气像薄雾般从椅背后袅袅升起，与桌上那杯轩尼诗干邑散发的酒气混合出他自小就熟悉且憎恶的味道。
他大步走到书桌前笔直站定，瞟到桌面的东西，唇角轻蔑地撇了一下。
古董紫铜台灯照着桌上散乱的若干报纸、杂志样刊和影印件。最上面是一册《娱记》的封面校样，美艳女子的大头照被框在手绘的铁窗里，叠加一副手铐，顶上的大红字写“艾琳大陆□□被捕”，下方略小的黑字写“被宋太子抛弃自甘堕落”。校样下露出《香岛日报》的一角，粗黑的大字标题是“艾琳涉毒北京入狱！”
他相信自己进门的动静足够大，老爷子不可能听不见。老爷子迟迟不转身无非是希望做儿子的在面对他的责问之前，先静思己过，掂量后果，然后主动认错。他哂笑着将双手插进裤袋，把站立的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一点。
父子俩僵持了半天，谁也不说话，甚至谁也没有挪动分毫。
最后是老爷子板着脸将沙发转过来，伸出夹着雪茄的右手在桌上那沓东西上面重重敲打两下，沉着嗓子开了口：“你知不知道这些新闻明天会铺天盖地？”
老爷子的普通话带少许浙东口音。
“您说的是艾琳被捕？集团的公关和法务已经联络了主要的平面和网络媒体。他们在收到律师函后，都保证报道中绝不会出现我的名字，更不会出现永光二字。那几家电视台则是绝对不敢捕风捉影。当然，我们还将持续跟进舆论。”他不急不忙地讲着处理结果。
老爷子猛然起身，左手在书桌上大力一拍，“混账！”
台灯的光圈轻晃。他面不改色，将头低下半寸。
老爷子怒气冲冲地手夹雪茄指向他，“就凭‘宋太子’这三个字还不够宋家丢脸吗？！永光金龙才开业几天？你身为酒店的总裁，又是集团的执行董事，居然不仅让你自己，还让集团公司跟个吸毒的女戏子扯到一起。你可真有出息！”
“我与艾琳已经公开分手一年零两个月。她随后因为拍戏认识了演员庞某，七个月前两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秀恩爱。庞某北京的公寓是个K｜粉窝，她就是在那里被捕的。明眼人都知道整件事与我无头。是艾琳新电影的制片方面临投资失利，为了骗取公众同情才在背后煽风点火，故意把话题朝我引。”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语调。
老爷子并不满意他的解释，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分析：“公关部已经给了主要媒体关于庞某的吸毒史和庞艾二人关系的资料。公关部预计舆论的反转有助于提升永光金龙和集团公司的知名度。我打算利用公众的猎奇心理趁热打铁，在亚洲地区增加软广告投放。”
老爷子气得将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扔，双手杵在桌上大吼：“什么时候公司要靠这种又臭又烂的新闻来提升知名度了？！要不是你总跟些女戏子鬼混，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他镇定地保持缄默。
见他毫无认错悔改之意，老爷子怒不可遏，大手一扫，桌上的资料飞落在他面前。
他连眼皮都没抖一下，朗声争辩：“我跟那些女人的交往全是你情我愿，光明正大，既不违法也不悖伦。”
青筋在老爷子额头暴起老高。
“你少跟我讲什么你情我愿！谁不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还说什么光明正大，光明正大你为什么不去找名门闺秀，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谈恋爱？”
他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
面对唯一的儿子，继承人的不二人选，老爷子强压下胸口的怒气，试图语重心长地谈心：“早成家早立业。你也该开始考虑结婚的人选了。别再跟艾琳、洛思思这些戏子搞在一起，有辱宋家门风。”
“结婚？为什么结婚？”他瞟一眼墙上的全家福，再看一眼父亲，目光转向雪茄冒出的轻烟。
“为了商业结盟？传宗接代？还是为了爱情？”他的语气中越来越多戏谑的成分，“商业结盟？没这必要。与其相信结婚纸，我宁愿相信实力。传宗接代？想要的话不用结婚甚至不用上床都能办到。至于爱情，”他咽下胸腹中泛起的极度反感，盯着父亲一字字地说道：“您应当比我更明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他很高兴看到一番自问自答令老爷子怒不可遏，攥成拳头的双手发着颤。
咬牙切齿却又无法反驳。老爷子紧皱眉头纠结了片刻之后重新坐下，换了和蔼的口气问道：“沈盈之正在永光金龙接受荷官培训？”
“是。”他的神经迅速绷紧，脸上依然装作泰然自若。
“你打算将她留下？”老爷子紧盯他的双眼。
“是。”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
“为什么？”追问接踵而来。
“为什么不呢？”他淡定地反问。
老爷子的视线尖锐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从儿子的表情中揪出点什么。
他冷笑着沉默。
父子俩再度陷入僵持。这回有所不同，两人都在胶着的态度对垒中极力揣摩对方的真实想法。
对视了一会儿，老爷子带着了然的神情率先对他放柔了目光，“你在澳氹大桥上救她的事做得很对。”
老爷子对姓沈的恨得牙痒，却对自己救沈盈之表示赞许，他并不感到奇怪。他清楚老爷子迁怒到沈盈之身上的恨意有多么可怕，所以一定会在毁灭她之前先毁灭她的灵魂。而他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将亲生父亲的狠厉继承得十分彻底。杀人诛心，比死更可怖的是生不如死。
老爷子恐怕对沈盈之早已有了计划。小白兔一样的女孩子若是掉下蛇蝎成群的深渊，幸存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他觉得是时候告辞了，却意外地看见老爷子拉开书桌抽屉，将一只白信封扔上桌面。
“这个你拿去看看。”
他走上前，拿起薄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物品——一张照片。
只是扫了一眼，他的后槽牙就痉挛般地紧咬在一起，同时眉心纠结出了扭曲的线条，瞳孔里更是闪出寒光。
“为什么您现在才拿出来？是谁拍的？”他的声调起伏不定，仿佛被巨鲸撞开的冰面，带着颤抖的破裂音。
注1：英文，意即雪中的哀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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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怨憎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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