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邱老师大喊。
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他这才艰难地恢复了呼吸。
女孩站起身,转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俯身对着废墟说了两句话,这才向他俩走来。
那时沈盈之还不及他胸口高,发型跟现在一样,自然的长发扎着高马尾,只是两鬓各多了一只彩色发夹——草莓和彩虹。她幼稚得非常显眼,像个初中生。
她走到他和邱老师面前停下,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邱老师。
借着田径场上新架设的灯光,他高高在上地审视她。
散乱的头发间混着砂土,乍一看好像一缕缕的麻绳,几丝碎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和鼻梁上的一抹污迹交相呼应。浅蓝色棒球衫上有斑驳的血渍,灰尘扑扑的直筒牛仔裤底下是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腰帆布鞋,鞋面的尘土厚得一走动就簌簌地往下掉。
然而正是一身的脏污衬得她的面庞分外明净秀丽,尤其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汇聚了满天星光。
邱老师向她介绍说,他是永光基金会的副理事长,受永光永泰集团委派专程赶来帮助志愿队撤离。
她朝他礼貌地微笑,又生硬地模仿大人的口吻道谢。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她右边衣袖上一片新鲜的血迹,忍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啊?”她愣了一秒钟,随即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之后很快摇头。
“这不是我的血。估计是搬运最后那位伤者的时候蹭到的,他的内脏伤得很重,一直在咳血。”
听多了几个字,他才发现她脆嫩的声线到了尾音便有一种独特的沙哑,就像清澈的山涧被丢进一把砂土,听了让人心里怪不舒服。
他皱起眉头又问:“通知所有同学到田径场集中,你为什么不去?”
沈盈之求助似地望向邱老师。
邱老师和蔼地劝她:“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去田径场吧。宋先生给大家带了吃的。用餐之后大家马上就要分批坐直升机撤离。”
“那我愿意最后走。老师,我在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她非常恳切。
在这样的险境里有什么能比撤离更加重要?他讨厌她的自以为是,语气自然而然地变得严厉:“什么事?”
她扬头看向他,眼神坚定,“素丽莎被压在楼板底下,上面还有许多砖石,实在是太重了,大家没办法把她救出来。校医刚才给她检查,说她快不行了。她想见唯一的儿子纳拉扬最后一面,但是这边腾不出人手,所以我现在要赶去她们村子把纳拉扬找来。”
“素丽莎?”他表情冷峻地挑起一边眉毛,内心却被“唯一的儿子”和“最后一面”这些字眼深深地撼动。
“是个寡妇,在学校厨房打杂,地震发生时很不幸没能逃出来。她的儿子纳拉扬才九岁。”邱老师深深地叹息。
沈盈之刚想接着邱老师的话说点什么,大地陡然剧烈晃动,大家都被摇得东倒西歪。她也大惊失色,却扭头往废墟看。
他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快速抱着她背对废墟蹲下,并且曲起手臂挡在她头顶。
校舍废墟上的碎砖及杂物纷纷滚落,空气中充斥着呛鼻的扬尘和恐慌的尖叫。有石块在地上弹起,砸中他的手臂和后背。那点小疼痛他丝毫不在意。
然而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小脸上布满惊惧,却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余震一停,她立刻大喊着“素丽莎”,用力挣脱他的怀抱,焦急地跑向废墟。
他追着她跑了过去,紧随在后的是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邱老师。
瓦砾中有一块相对完整的楼板,底下埋着一个穿白色纱丽的女人,双目紧闭,满头满脸都是尘土。
他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女人被夹在水泥楼板、一台被压扁的冰箱和地面形成的窄缝间动弹不得,仅仅剩下头、半边肩膀和一条手臂露在外面。
楼板上方还有坍塌下来的两层楼房,砖石足有一两米高,没有大型机械确实不可能将人救出来,即使救出来也不一定可以活命。
刚刚的余震一定加重了伤情,女人呼吸得十分艰难,嘴角和鼻孔淌着血丝,鼻尖、嘴唇和手指甲都已经开始紫绀,看样子已经生命垂危。
“素丽莎!”沈盈之趴在女人耳边呼唤。
素丽莎艰难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嘟哝着蹩脚的英文:“纳拉扬,纳拉扬,求求你,我想见他,想见我的儿子。”
沈盈之也用英文大声说道:“你坚持住,我现在就去村子找他,一定把他带来见你!”
素丽莎含糊不清地用英语说了声谢谢,又虚弱地闭上了双眼。
沈盈之站起身对邱老师说:“老师,我现在就出发去村里。如果第二批撤离时我还没回来,你们就不用等我了,我会留下来做志愿者,等秩序恢复了再回去。”
邱老师十分为难,劝道:“现在加德满都一片混乱,还不停地有余震,你怎么可以留下?你难道不害怕吗?”
“怕肯定有些怕,”沈盈之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决:“但是我既然答应了素丽莎,就必须去!”
邱老师用眼神请他帮忙劝说。
这个女孩真是倔得可以!他压制住心中的不快,平静地问邱老师:“素丽莎的儿子在哪儿?离学校有多远?”
“提莫村,有二十几公里。”
他转向沈盈之,“你认识去提莫村的路?认识纳拉扬?”
他暗忖,只要她回答一个“不”字,他就能马上说服她放弃去找纳拉扬的念头。不料她却点点头。
“我去过提莫村一次,就在上周日,和几个同学一起给村里的孩子们送去一些学习用品,顺便再教他们一点英语。那天纳拉扬还参加了英语小话剧的表演呢。”
他接着提问:“目前交通几乎完全中断。你计划怎样去?”
“是啊,你根本出不了城,更别说上山、进村了。”邱老师在一旁帮腔。
“我骑脚踏车,”沈盈之成竹在胸地伸手指向废墟另一头,“这样的话即使公路坏了问题也不大。那边刚巧有一辆,旧是旧了点,但是完好无损。”
他真不知道应该用异于常人的乐观来评价她呢,还是胆大妄为。
“骑脚踏车根本来不及。素丽莎等不了那么久。” 他尽量说得心平气和。
“我骑得很快的。”她仍然坚持。
他又觉得她气人又觉得她好笑,忍无可忍地抬高声量:“脚踏车不行!我们必须坐直升机!”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二字,摇了摇头,“村子在森林里的半山腰上,到处都是树,没有场地供直升机降落。”
“可以抛绳垂降。”他不以为然地反驳。
她的黑眸瞬间亮起,仿佛闪烁着许许多多的小星星。
他立即委托邱老师负责安排第一批学生乘坐其中一架直升机前往勒克瑙机场,自己则带着沈盈之上了另一架,在她的指引下前往提莫村。
一路上直升机的飞行速度都很慢,因为提莫村不在卫星地图上,要靠沈盈之在夜色中利用探照灯的光束,在满城的破败与混乱当中凭记忆寻找上次前去的路。好在她的记忆十分准确,他们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抵达村子上空。
村子的房舍都是低矮的土坯平房,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山上的密林里,地震中崩塌了好几间。此刻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燃着熊熊篝火,大量村民聚集在那里。
他吩咐机师降低直升机的高度,悬停在离篝火最近的另一处林间空地上方大约二十米处,随后将牵降绳挂上电动升降滑轮,开始往身上套安全带。
沈盈之吃惊地拽住了绳索,“宋先生,请问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绳降下去寻找纳拉扬小朋友。”他不耐烦地反问:“你可以放手了吗?”
沈盈之不放手。
“宋先生和纳拉扬认识吗?你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是陌生人,如何说服他们让他跟你走?”
她分析得有条有理,他不能不考虑。
“我必须跟你一起下去。”她非常肯定地说道。
“你?”这下轮到他惊讶了。
“我是学校室内攀岩俱乐部的冠军,对安全绳非常熟悉,二三十米的绳降没有一点问题。”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沈盈之又补充道,“如果不是怕你担心,我其实完全可以一个人下去。”
在她演示了如何操作安全绳之后,他确实无从反驳,只好选择折中——他先绳降,确保地面没有问题再轮到她。
当晚的风很大,林间的空地又窄小,从直升机往下降时需要小心被树枝挂伤。他稳稳落地后,打手势让她收回牵降绳。
她的身影很快滑出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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