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在学校田径场的震动将沈盈之惊醒。她羞红着脸把西服还给他,嘴里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他叫她去拿行李,然后乘这架直升机与同学们一道撤离,而他自己则要留下来协调基金会的灾后援助。
在向邱老师交待了从印度转机回香港的一应事项后,他再也无法忍受手臂上和头脑里的疼痛,朝着医疗帐篷走去。
远远地,他看见沈盈之和同学们在直升机前列队,夹在两个高大男生中间的她越发像个孩童。
她也望见了他,一边使劲冲他挥手一边对他高喊:“宋先生,谢谢你!再见啦!珍重!”
习惯之后,他已经不觉得她的声音沙哑难听了。只不过她的笑容越是纯净甜美,他的内心就越是灰暗苦涩。他真希望这次的邂逅是一场不明所以,又不知所踪的梦。
他板起脸,没有回应她的告别。沈盈之,我们最好永不再见!
进到医疗帐篷里面,他第一时间要了几粒止痛片吞下,然后在医生给手臂上夹板时打卫星电话给祥叔。
“沈冲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沈盈之?”他张口就问。
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
他就知道!
“是。”祥叔承认了,声音透露着不安。
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目前一年级,是少爷前去援救的志愿队的一员。”
不出他所料,祥叔掌握着她的动向。这说明老爷子一直都盯着她。
“为什么我来尼泊尔之前你不告诉我?” 压低的语调中有他快要压不住的怒火。
“因为老爷吩咐,沈盈之及其家人的一应行踪都要随时向他禀报,但他并没说要报告给少爷。”祥叔的语气恢复了既往的平实。
“以后沈盈之的消息在你报告老爷子之前,我必须先知道!”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挂断电话后,他眉心紧锁地陷入了沉思。
虽然他不了解沈盈之的底细,但光是看她亮若星辰的眼神和甜似花蜜的笑容就知道她必定生活得无忧无虑。对于老爷子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全家,却迟迟没有下手,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居然对于沈冲还有个女儿没什么印象。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爷子一直在等沈盈之年满十八岁。
正如当初对付赵振良一样,如今老爷子在她身边也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专等着这只涉世未深的小云雀自己撞到网口,然后尽情享受她痛苦挣扎却最终万劫不复的过程。
放高利贷的寰濠财务、小偷世家的莫姓姐弟、专拍色情片的热虎娱乐,还有高级牛郎金宏礼,他们全是老爷子的安排,如同蛛网上恶心的粘液。神通广大的老爷子只需要打个响指,她周围这样的网就会层出不穷,迟早将她捕获。不,不是迟早,是即将!
如果说沈盈之是颗洁白光莹的珍珠,那么老爷子想做的就是将她踩进腥臭的污泥,然后碾碎在泥里,沤烂在泥里!死亡算不了什么,她将在尊严、理智、情感被尽数摧毁之后,生不如死。
一想到老爷子居然在违背了“祸不及家人”的江湖道义,阴险地向沈冲的家人复仇的同时,却又固守着“不伤孩童”的宋家祖训,忍耐到了那孩子成年,他不禁露出了冷酷的笑容。
复仇便复仇,哪有规矩可言?
电脑转为锁屏模式,锁屏的风景照与他的手提电脑相同,都是阿尔卑斯山麓的湖泊雪景。他的心就跟那些雪一样冷。
他重新打开屏幕,看见那张游戏台已经换了荷官。十一点零二分,沈盈之已经下班。
振铃声响突兀地打破了总裁办的寂静。
他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是黎浩东的来电。
“金宏礼和软壳强正在酒店外面的彩英路逗留。软壳强还往沈盈之的电单车上泼洒了止咳糖浆,肯定是想拖延她离开酒店的时间。我猜他们等会儿在彩英路上会对沈盈之行动。”电话那头的声音透出几分焦急。
“盯紧那两只曱甴!”
他一手握紧手机,另一只手掌呯地拍上桌面,震得那些纸蝴蝶的翅膀蔌蔌抖动。
看来老爷子找的牛郎勾引不成,现在已经按捺不住要采取更激进的行动了。对沈盈之而言,金宏礼既不是危险的开始也不是危险的结束。老爷子原本计划让她自愿踏入泥潭,如今恐怕要转变策略了。
关掉电脑,他一路紧抿嘴唇,上楼回到了住所。
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随手抄过吉他,在黑暗中弹起了阿欣爱听的曲子。
吉他声犹如山泉,是他心情烦乱时的镇定剂,因为那些和阿欣一同坐在金色夕阳下,沉浸于舒缓乐曲的傍晚,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今晚他沉重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并没能在吉他声中得到缓解,原因是他拒绝去想的沈盈之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脑海里跳出来。
恨意最是难消。
东方天际的下弦月像一枚巨大的嘲笑,透过巨大的弧形玻璃窗瞪着他。
他手下的旋律突然变成了一首儿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
他猛然惊觉,丢下了吉他。
三年前,这首名叫《虫儿飞》的儿歌开始出现在他的梦中,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现,有时还伴随着一个穿浅粉色毛衫、扎两条马尾辫的女童身影。
他不知道那个模糊不清的小小身影是谁,只知道它带给自己平静与温暖,于是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想看清女童的模样,但每次都头痛欲裂地从梦中惊醒。清醒的时候,他寻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今年年初,他终于忍不住让祥叔去筛查与他和那首歌都有关联的人,结果查出来在十四年前上映的一部电影里,主角小孤女唱过它,而饰演她的童星就是洛思思。
祥叔说曾经陪他一起去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他对此印象模糊。十二三岁的记忆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却如同浮光掠影。
洛思思是他梦中的女童吗?尽管她认不出那条手链,他却至今不能确定她不是,当然也不能确定她就是。这并非因为影片是民国戏,洛思思演的小孤女从头到尾都没穿过浅粉色毛衫。真正让他犹疑不决的是眼睛。
他在梦境中看不清那女童的相貌,却记住了她黑溜溜的双眼,里面光彩莹莹,似乎蕴含着全世界的美好。在洛思思的眼睛里他找不到那种光。
心理学认为梦是人类潜意识的纷乱投影。兴许那个梦只不过是若干记忆碎片的无意义叠加。但是为什么那首儿歌能够抚慰他此刻的心痛?他想不明白。
穿浅粉色毛线衫的女童是纯属幻觉还是真有其人……她是谁……自己什么时候听过她歌唱……是某部电影、某场音乐会还是某个派对?他的思维杂乱无章地急速跳跃,眼前倏然出现了万圣节嘉年华那晚沈盈之苍白的脸。
万圣节不是他喜欢的节日,假面舞会不是他喜欢的娱乐——其实他不喜欢任何节日和任何娱乐,但是10月31号上午当秘书乔伊问他是否参加嘉年华会,他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是。她又问需要什么戏服,他说只要一个面具。
那天晚上11点,他戴着V煞面具走进了泰华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笑声使他心烦意乱,等见到沈盈之时就更乱了些。
她居然装扮成了新娘!不是有着粉红脸颊和幸福笑容,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而是面色惨白、形销骨立、婚纱褴褛,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新娘。
看见她一进泰华厅就立刻向自助餐台张望,眼神里孩童般的天真与脸上诡异的妆容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他不禁想起了几个月前吉隆坡的陆氏集团酒会。她那晚自以为没人瞧见,于是像只勤劳的小松鼠,不停地从自助餐台往窗边的秘密藏身处搬运点心。
事实上,不仅是他在暗中观察她,还有好些男人也在偷瞄她。他们垂涎的神情让他现在回想起来还一阵恶心。
见到僵尸新娘没有冲向自助餐台,而是独自在兴致高涨的人群中穿行,他知道那是在找欧俊文。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人自她踏入泰华厅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人妆扮成剪刀手爱德华,就站在离他不足两米远的地方,从身量和五官来看肯定是欧俊文。
他冷眼旁观沈盈之费力地寻找着故意数次从她身前晃过的欧俊文,猜测她一定还不知道欧家三少在现实中也成天戴着假面,突然就觉得嘉年华极其无聊,于是扭头走出了泰华厅。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他干脆倚着露台栏杆瞧了一会儿月亮。
又岂止是恨意难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求不得(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