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手各不相同,瞧来也并无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但顾从酌点到为止地看过后,心下却更笃定了几分。
他抬眸看向她们,语气轻描淡写地问道:“各位的手帕在何处?”
四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最为明显的是小春。她立即不顾阻拦地上前半步,拦在顾从酌与赵太太之间,肩膀微微发颤,面上是十足的戒备与不安。
恰巧,常宁安顿完一切杂务从殿外进来,打眼就瞧见这幕。若非他清楚顾从酌的为人,险些以为自家少帅成了什么打家劫舍的恶徒,专爱抢良家女的贴身物件。
“将军真是……”柴雨的声音干涩,不复淡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无力的释然和解脱感,“名不虚传。”
她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至少顾从酌自认自己八岁就离京戍边,打了十余年仗,虽有些战功,但在此情此景下,似乎用“名不虚传”并不妥帖。
至少常宁暗忖,非要说的话,也该是“明察秋毫”才对。
说完这句,柴雨就将手探入袖口,从里扯出一方叠好的粗布手帕。手帕边缘因洗过多次有点发白磨损,几乎看不出粗布的原色,只隐约可见针脚稀疏地绣着几朵野花轮廓。
摊开一看,手帕中央却有一道极细的划痕,沾染着暗红血迹。
这便是实证。
顾从酌在看见慧能、净悟与净宁三人死状时曾想过,尸首脖颈处那样深可入骨的勒痕,即便是人死了,凶手手上恐怕也会留有伤痕。
但柴雨四人的手心却没有一点伤,可见她们是对此早有预料,勒人时将什么布料垫在了掌心,以免隔日被人看见伤口,露出马脚。
这布料不能是衣角,衣物沾染血迹太过难以清理;也不能是被褥,被褥太过沉重不便拖拽,极不灵巧。
最好是块巴掌大的布料,既能严丝合缝护住掌心,又方便塞进怀里带走,不易露出行迹,携带在身上时又合情合理。
顾从酌想到了手帕。
而常宁拧着眉,正要脱口而出问她们怎么不在杀完人后赶紧把帕子烧了,又想起黑甲卫出动得太快,恐怕与匆匆杀完人回到屋里的柴雨四人前脚贴后脚。再之后她们全被叫来殿内等候,当然没有烧帕子的空隙。
“早知道拖一拖了!”常宁心下暗悔。
他耳力过人,方才在殿外也听清了几句,心下对此事来龙去脉已经了然,说没动恻隐之心,是决计不可能的。
常宁自以为悄摸地瞟了顾从酌一眼,看少帅还是那副棺材脸,心里也有些打鼓,不知顾从酌是个什么打算。
然而赵太太盯着那块手帕看了一会儿,原本挺直端正的肩背忽地塌下来了点,伸指将挡在自己前面的小春拽了回来。
小春被她拉得踉跄半步,回头望向太太,眼圈霎时红了,嘴唇翕动,又被赵太太暗含警告的一眼瞪了回去。
“事已至此,我等无可辩驳,”赵太太缓缓抬起眼,对上顾从酌那双波澜不起、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但小春是受我指使,若要论罪,只算在我一人身上便可。”
一听这话,小春再也顾不上被赵太太瞪了,当即急声辩解:“不,太太,小春是自愿的!太太被那么磋磨,跪祠堂、站规矩,这才没了孩子……凭什么老爷无子,还要您来遭受此辱?!”
赵太太闭了闭眼,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与你无关,”赵太太吸了口气,转而换上副冷漠的神色,“我只是将你当个下人而已,现在事情已了,你自可离去。”
接着,她又站起身来,理平了衣摆,对顾从酌说道:“将军听见了,我也来求过子……那净宁看我家底丰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取钱给他,近来还威胁我若不给钱,便将我与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叫我再也抬不起头做人,只能去投井。”
即使赵太太来求子是夫家强逼,但她丈夫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员,此事若传扬出去,赵太太只能被迫“病逝”。
但其实赵太太知晓,若不是小春,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求子后的第二日。
没有辩解,亦没有哭喊。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春,但也没有停留太久,就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探进衣袖,摸出一块绢布手帕。手帕的质地极好,绣纹华贵,是京城官眷常用的款式。
赵太太将其摊开在掌心,绢帕中心,赫然也有一道细长、微卷的勒痕,边缘洇着浅淡的血迹。
小春被那血迹一刺,扑通跪在赵太太身前,哭道:“小姐……”
多的话她也说不出了,只是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翻出那块她自己的罪证,上面用蹩脚的针脚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燕子,角落则是“赠小春”。
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展开那方小小的棉布帕子,那上面同样是道细绳勒过的划痕以及血点,将小鸟染得模糊不清。
即便如此,小春还是死死攥着它不肯松手,俨然是要与自家小姐同生共死的架势。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
趴伏在郭夫人怀里的心儿动了动,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醒了。
小丫头人还是迷糊的,却已经听见了旁边小春的泣声,立马关心起来:“娘亲,小春姐姐怎么哭啦?”
郭夫人给她重新扎辫子,闻言动作一顿,接着耐心道:“小春姐姐偷偷做了件事,现在被发现了,可能要被罚。”
心儿歪着头:“是坏事吗?”
郭夫人答道:“有一半是坏的。”
心儿似懂非懂,很快又眼睛一亮:“娘亲说过,做了坏事就要挨罚……那小春姐姐做了一半的坏事,可以只罚一半!”
郭夫人没说话。
心儿乖巧地坐着等娘亲给自己扎好辫子,却发现今天的娘亲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扎不好她的羊角辫。
她困惑地扭过头去,看见娘亲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
“心儿……娘……”郭夫人别开脸,不再看任何人,肩膀却难以抑制地耸动,“可能没办法……再陪你……”
再陪你玩,再陪你长大了。
郭夫人很想交代些什么,例如老夫人不喜爱她,并不是她不乖,而是因她是个女孩;例如爹爹不喜爱她,并不是她不好,而是知她不是亲生;例如娘亲走后她要记得听话,否则婚事定得不好,会走她的老路……
可这一刻来得太突然,她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娘亲,你怎么了?”
心儿着急得不行,连忙拿袖子去给娘亲擦眼泪,看擦不完,立马将小手伸进了郭夫人的袖口,从里头勾出块素色丝帕。
小丫头很熟悉这条丝帕,先翻开最上头丝线绣着的翠竹,再是娘亲写的一首小诗,然后就是……
是陌生的血迹。
常宁不忍再看。
那四块手帕,粗布、软绢、棉帕、还有素丝,材质迥异,绣工、新旧还有主人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此刻却像四块冰冷的墓碑,题名用的是因不幸与不公而诞生的鲜血。
殿内一片死寂。
柴雨看着心儿茫然捧着的帕子,还有赵太太和小春的证物,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悲凉。
她看向顾从酌,近乎诘问地说道:“顾将军、顾少帅!现在,你满意了?”
四个人的罪证都找齐了,接下来就该将她们扭送顺天府了吧!
常宁又瞥了顾从酌一眼,那张棺材脸怕不是铁打的棺材,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凡人休想见其一点喜怒。
沈临桉坐在轮椅上,大抵是唯一一个敢打破沉寂,直接询问顾从酌的人。
他轻声道:“少帅打算如何?”
顾从酌闻声,低头看向他,心下飞快地掠过句“他似乎从头至尾都在看我”,接着便应道:“臣欲带她们入京。”
“果然,”柴雨心想,“这就是要抓捕我们归案的意思了!”
她心里实在不平,即使知道顾从酌此举无错,仍想再出声讽刺几句,但郭夫人已抱着心儿上前了两步。
“将军,”郭夫人垂着头,嗓音略低地恳求道,“可否能允我……先将心儿送回家中安置好,再……”
顾从酌皱了皱眉。
郭夫人见他未立刻应下,登时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将姿态放得更低:“我确有错,然心儿年幼,什么都不知晓……待她安顿好,我任由将军处置,绝无二话。”
但这句话心儿听懂了。
小丫头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下来。
“娘亲?娘亲不要我了吗?”她顿时哭道,“心儿很听话,娘亲别丢下心儿……”
她说要听话,于是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听得人更加揪心。
常宁一咬牙,扭头道:“少帅,要不我们就当没来过……”
顾从酌打断他:“你胡说什么?”
常宁话刚出口,其实就觉得自己说错了。顾从酌对待百姓的确宽和,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杀人凶手也是如此。
可常宁又觉得,依自己对顾从酌的了解,他也确不是真不近人情的冷面阎罗。
一时众人的目光全在顾从酌身上。
“杀人偿命,律条在上,”顾从酌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虽事出有因,镇北军亦不可视而不见。”
这开场白让众人心头一紧,也让柴雨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郭夫人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的宣判。
“然,若各位……”顾从酌顿了顿,接着道,“若各位姑娘愿随镇北军入京,顾某可上书替诸位陈情,或能免于死罪。”
柴雨四人皆是一怔。
还是赵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堂堂镇北军少帅上书,必定直达天听,皇帝兴许就会卖顾家一个面子;而顺天府得了令,也不会暗加磋磨,叫她们在牢房里难过。
若是皇帝比她想得还要宽和,最终也许就会网开一面,从宽处置,保住性命。
劫后余生,郭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身体向前倾倒,又很快抱着心儿重新站稳,只是眼泪流得更快。
那瞬间,沈临桉注意到顾从酌扣在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原位,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柴雨几人从喜色中回过神来,正要拜谢,就见顾从酌已转过身向外走去,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留恋之意。
他还赶着进京。
“常宁,把张翠花也带上,”顾从酌吩咐道,“派人照着那香火册上的名录,挨个彻查……去和顺天府尹知会一声,不必公审,暗判即可。”
公审与暗判的流程大致相同,但案情调查、审理与宣判时,都从密而行,寻常百姓与官宦人家不可听闻。
“遵命!”常宁明白他的用意,自然应得爽快,“属下这就去办!”
*
顾从酌与沈临桉行至殿外。
山风卷着庙宇檐角的铜铃,响声清脆,将俗世的万般喧嚣都隔绝身后。
顾从酌此时才后知后觉似的,语带歉意地对身侧的沈临桉说道:“殿下,方才事发仓促,未向殿下请示便自作主张,实属僭越,还请殿下恕罪。”
沈临桉闻言,侧头看向他。
他当然知道顾从酌是故意这么做的,或者说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换作旁个自恃身份的皇子,说不定还要以为顾从酌此举是仰仗顾家军功,有蔑视皇威之嫌。
沈临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顾少帅适才,为何唤她们‘姑娘’?”
这话头转得突然,至少不在顾从酌的预料之中。
他顿住脚步,回望向沈临桉。
此时,他恰站在山寺庙宇与沈临桉之间,身前是飞扬不歇的白雪,身后是低眉敛目、面露慈悲之色的佛祖金身。
山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袂,猎猎作响。
顾从酌用极淡、极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所嫁非人,等同未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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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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