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日头高悬,谷底却仍是一片寂静。
竹林茂密、溪水潺潺,端的是一幅绝好风景。
可季棠却无心观赏。她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穿过尚且湿润的土地,看着前面若隐若现的小竹屋,边走边小声地骂骂咧咧:“该死的周游方,竟然把大师兄藏在这儿?!”说完,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闭上了嘴,生怕有人听见她的抱怨。
奇的是,那竹屋看着不过百十步远,却怎么走都到不了跟前。明明脚下一直朝着屋舍的方向,可稍一转头,那方青灰竹顶竟又悄没声地落在了身后,像被施了咒似的。
竹林里微风阵阵,竹叶簌簌作响,倒是遮住了头上毒辣的太阳,季棠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内心里不知将周游方骂了多少遍。
*
当今武林,正邪分野判然,势同水火。正道之中,以沧澜剑派声望最隆、势力最强,俨然执武林牛耳;邪魔歪道则奉魔教为尊,行事诡谲狠辣,与正道素来针锋相对。
沧澜剑派素有仁侠之心,门规明确训诫:门下弟子须以苍生为念,将百姓安危系于心头。凡弟子成年后,需先通过门派试炼,合格者每年下山一次,行扶危济困之事;若试炼未过,无论年岁长幼,皆严禁踏出山门半步。一旦违例被擒,便要送往戒律堂受罚,轻则面壁思过,重则杖责惩戒,绝无通融余地。
这门规以前倒也没这么严格,年纪小的弟子若想外出,跟着已合格的师兄师姐们便可。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彼时仍是沧澜剑派大师兄的陆亭听闻魔教匪徒劫掠一村妇女儿童,当即下山驰援,却自此杳无音信。派中长老们多方探查无果,结合魔教一贯的狠戾作风,最终痛心推断:陆亭恐已遭魔头毒手,不幸陨落。
要说这陆亭,可是沧澜剑派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他四岁入门,被当时第一高手莫长老一眼挑中,说他筋骨清奇,是练剑的好料子,旋即收作关门弟子。此后陆亭更是一步步展现出他绝佳的天赋来,十四岁时,他已能在切磋中胜过师父莫长老,更曾以一己之力,单挑门内五名同龄弟子而不落下风;十五岁第一次下山,就将魔教右护法斩杀,从此声名鹊起,江湖上人人皆闻陆亭之名。
这般惊才绝艳,竟命丧魔教之手,沧澜剑派上下悲痛之余,更生出警惕之心。为护佑门下弟子性命,门派才将外出规矩改得愈发严苛——毕竟剑法未精便贸然下山,无异于以身犯险,与送死无差。
当时季棠初闻陆亭身故的消息,几乎哭断了肠,连日里眼睛都是红肿的。要知道,陆亭不仅生得一副惊为天人的好样貌,性子更是温润和善。门派里不论是谁来请教剑法口诀,哪怕是最基础的招式问上十遍八遍,他也从不见半分烦躁。因此不仅是师妹们,就连不少师弟都对陆亭芳心暗许。
今年季棠刚通过试炼,她早就迫不及待下山。一来山上日子虽安稳,却未免单调枯燥,哪比得上山下红尘嚣嚣来得有趣。二来,她想亲自下山走走,或许能寻到一星半点关于陆亭的线索,她总不相信,凭大师兄那般的人才品貌,会轻易殒命于魔教之手。
前几日在青州府,季棠恰巧遇上一名采花大盗作恶,当即出手将人斩杀,救下了险些遭难的青州首富杨老爷之女。杨老爷感激不尽,力邀她在府中多住些时日,不仅是想好好感谢一番,也是怕那采花大盗尚有同伙,事后寻上门来报复女儿。季棠一听有理,再者她本就是孩子心气,见青州府景致不俗,多留几日游玩也好,便爽快应下。
这日天气正好,季棠便陪着杨小姐去青州府外的碧穹山游玩。这碧穹山以山势奇瑰、崖壁险峻闻名,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山间清风阵阵,草木葱茏,青翠欲滴,险峻之中又透着几分幽丽,引得不少青州百姓前来踏青。
那杨小姐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先前因怕惹麻烦,只能闷在府中,如今有了季棠作伴,可算是寻到人一起游玩。两人性情相投,见大路上游人摩肩接踵,便动了绕路的心思。碧穹山上素来太平,再加上季棠自忖武艺尚可,寻常毛贼根本近不了身,便一拍即合,避开喧闹的大路,沿着林间僻静小道,一路攀岩向上。
前几日的雨刚歇,山间土路还浸着潮气,走起来格外湿滑。杨小姐是深闺娇养的身子骨,平日里鲜少走这般崎岖山路,没走几步便娇喘连连,香汗淋漓,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季棠见她实在吃力,只好陪着她在附近寻了块干净的青石,两人一同坐下歇脚。
“季姑娘,你体力可真好,看看我,这点路都走不得。”杨小姐抬手扇着风,语气里满是艳羡。
“嗐,这算不得什么。”季棠摆摆手,带着几分习武之人的坦荡,“我们练家子,日日晨起扎马步、练轻功,这点山路若都走不下来,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替人排忧解难?”
杨小姐被这话逗得羞赧一笑,指尖轻轻绞着裙摆:“真好啊……像你这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便出手,活得那样快意,听起来就像话本子里的光景。”
季棠没接话。她心里清楚,杨小姐家世豪奢,自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见惯了府里的雕梁画栋、市井的热闹繁华,难免会对山野间的自在、江湖中的洒脱生出向往,这也没什么不对。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只坐在林间听风穿过枝叶,簌簌声里藏着几分山野的清幽。
歇够了力气,杨小姐便撑着青石起身,想继续往山上走。可她刚直起腰,脚下忽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倒去。季棠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伸手,一把将她稳稳抱住;紧接着旋身一转,借着巧劲卸去下坠的力道,再轻轻将人扶着站稳。
杨小姐还心有余悸,一手按着胸口顺气,一手抓着季棠的衣袖:“方才……方才像是脚下踩中了什么滑溜东西,才忽然跌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季棠已蹲下身,指尖在杨小姐方才站立的泥土里细细扒拉。没一会儿,一枚青绿的玉佩便从湿土中露了出来。想来这条路本就少有人走,这玉佩丢在这里许久,也没被人发现捡拾。
季棠将玉佩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攥得微微发红。杨小姐见她神色反常,一会儿眉峰轻蹙,一会儿又似有喜色,便好奇地凑过去细看——这玉佩看着平平无奇,玉质温润却算不上顶尖,只能算中等品相;上面刻着几道简单的吉祥云纹,雕工也寻常,实在看不出特别之处。她满心疑惑,不明白这枚普通的玉佩,何以会让季棠露出这般又喜又忧的模样。
“这是——?”杨小姐见她这副样子,放轻声音问道。
“是我送给大师兄的剑佩!”季棠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抖,“你看这云纹,是我当年初学雕刻时,一点一点凿出来的,绝不会错!”
“啊!”杨小姐低低惊呼一声,眼中满是意外。她虽没见过陆亭,却早从季棠口中听过这位大师兄的名字——季棠跟她聊起练剑趣事时,总少不了提陆亭:教她拆解复杂剑招时的耐心,带她去后山采药时的细心……在她的描述里,这位大师兄几乎是全天下最好、最可靠的人。
“那这么说,陆师兄近期来过这里?”杨小姐连忙追问,语气也跟着雀跃起来。
季棠却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的光芒暗了暗:“我还不确定……但至少是个线索!”她抬眼看向杨小姐,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可焦急里又掺着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杨小姐,实在对不住,今日恐怕不能陪你继续爬山了。”
杨小姐见状,了然地点点头:“你快去寻吧!等你找到陆师兄的消息,咱们再约着来爬碧穹山,你别忘了我!”
季棠重重应下,将杨小姐带出山,找到候在山脚下的护卫,一路送回杨府。而她自己,又复返碧穹山。
一路狂奔,回到捡了那玉佩的地方,她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便只好细细搜寻周边,只盼能再寻到些痕迹。天色渐暗,尤其这密林中,光线难透,愈发昏暗起来。季棠也不知自己找了多久,等她有所察觉,才发现周围已彻底沉入黑暗中。
她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嗤”地吹亮,拢着火星点燃了一堆枯枝。今日意外寻到陆亭的玉佩,她心里又激动又急切,方才聚精会神找了许久,这会儿才觉出饿来。她掏出杨小姐塞的干粮,胡乱嚼了几口填肚子,困意紧跟着涌了上来,倚着火堆,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她突然感到一阵细微的异样。季棠竖起耳朵,微微掀开眼帘,四周漆黑一片,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正一步步不断逼近。再低头一看,方才还燃着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几缕青烟。
那喘息声越来越近,带着野兽特有的腥气。季棠心头一紧,借着残存的月光终于看清——竟是一头浑身带着花斑的猛兽,正张着獠牙朝火堆这边挪来。
沧澜剑派虽处深山,却从未见过这般猛兽,季棠一时也慌了神。她睁眼攥紧长剑,见那兽未察觉自己已醒,立刻翻身跃上身旁老树。那猛兽反应极快,见她要逃,嘶吼一声朝树干猛扑过来,利爪撕破夜风,老树皮被抓得簌簌掉落。季棠没料到它竟能上树,暗骂一声,转身便往高处枝桠蹿去。方才那一下扑击,她已看清对方凶性,光凭她一人,绝擒不住此等猛兽。
密林黑幽,后有猛兽紧追,季棠辨不清方向,只能闷头往前冲。奔了不知多久,她忽然瞥见前方有光亮出现,心头一喜:定是快出密林了!只要上了大路,寻到帮手,总能擒下这兽。她脚步再快几分,朝着光亮猛冲,却没料到那光并非大路,竟是一处断崖!去势太急,她根本收不住脚,直直往崖下坠去。身后猛兽追得太近,也一同摔了下去。
季棠急抽长剑,狠狠刺向崖壁,想延缓下坠速度。剑锋刮过岩石,发出刺耳的“呲啦”声,下方随即传来“砰”的一声闷响,该是那猛兽先坠了底,想来已无性命。
可长剑终究抵不住下坠力道,没多久便被磨得弯折断裂。虽已近崖底,剩余距离仍足以致命。季棠心中发苦:刚寻到大师兄的线索,难道今日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砰!”
她重重摔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似有一道人影从远处走来,她来不及细想崖底为何有人,只觉得那身形,倒颇似大师兄陆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