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我断断续续的哭诉,阿娘了解了一切。
她没有半句怨言,取出我写给她的那一匣子家书,一张张翻看挑选出几张递给我。
我眨去眼中的残泪,低头默读。
第一封信上,我写了仙门高不可攀,人妖魔族都心向往之,除了师尊师弟那等绝艳惊才,和我这般出奇幸运的,踏上仙途者多出身修真世家。
第二封信里,我告诉阿娘,白藏锋的亲传孙宰,不过出身末流世家,却说我这样非经试炼入宗的鲛人只配给他做外室。但掌门和师尊都肯定了我的资质和品性,就连后入宗门的小师弟也非常护着我,帮我杀掉了对我骗财不够还想骗身的妖修梓豪。
第三封信中我提起旧事,说小师弟入门后,师尊放在我身上的精力大减,经常指导我,想法子帮我排遣无聊的,成了掌门师尊,他本是个小气的守财奴,却会变着法子给我零花钱,一壶酒二十文,他每次都给我五两银锭子,还记得送我成年礼,师弟笑言,掌门遇上我,便像被夺舍般大方了起来。
是哦,阿壹他对我从不吝啬,什么都先紧着我,叫我怎能不爱他?
见我看完,阿娘将三封信折好塞入封中,温柔问道:“阿壹从未提及自己的家世,但听你形容他母亲,再看她的出手,家族定然煊赫,依你看他若非因救你损了心智,你们走到一起的可能有几成?”
我吸吸鼻子,不跟阿娘说虚的:“零成吧,儿子不是糊涂鲛,分得清高低贵贱的,易地而处,我也不愿我引以为傲的长子,和我这种妖族相恋,会强行拆散我们,不允我加入那个家的。”
阿娘听得摇头:“娘瞧你还是糊涂,不如先吃些东西睡一觉,事已至此,煎熬无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为了不让阿娘操心,我照做了,可在我的心底,天下就是有过不去的坎,那道坎叫做酉壹。
被阿壹的母亲赶回南海后,我的双腿便化不出来了,想必是她对我下了什么秘术,防止我上岸找阿壹,而阿壹没我为他制造呼吸气泡,也无法下海寻我。
世界那么大,山海皆阻隔,再见遥遥无期,我只能靠写日记聊慰相思。
阿壹离开的第一天,想他。
阿壹离开的第二天,想他想他。
阿壹离开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阿壹离开的第十天,全族都知道我们“散伙”了,是上岸玩耍的族鲛从绸缎庄伙计口中打听到的,说我的织物绣品已许久未给他们送去了。阿娘狩猎回来怒容未消,脸上带伤,骗我说是不小心弄的,我猜她定是和编排我的鲛打架了。
虽然阿娘是仅次于我的族内战力天花板,出手只有别鲛吃亏的份,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又哭了一场,要出去揍爆那些乱嚼舌根的同族,阿娘忙抱住我的腰阻拦。
“儿啊,你前几天刚痛骂过族长,拔了她手下的鱼尾鳞,那几条鲛现在还在洞里养着呢,你再动手,咱们族里能干活的鲛就没几条了。”
我鼻孔喷气泡:“谁给他们的胆子拜高踩低?还想要收回咱们的珊瑚礁洞,他们怎么不上天啊?这要是在若朴,我师弟绝对处置得比我狠。”
说到若朴,就想起酉壹,鼻头比被芥末腌过还要酸。
阿娘瞧了赶紧给我处理了条石斑鱼,我却没食欲。
失去阿壹后,我的情绪一直不稳,胃口也变差了,闻到鱼腥就恶心,精神也总觉困倦,好在辟谷的身体并不需要饮食。
这样浑浑噩噩地熬了三个月,不吃不喝的我居然变胖了,准确的说是,肚子鼓起来了,活像孵卵的雄海马。
我心念电转,捧着肚子喊阿娘:“您看我,我该不会是…….”
阿娘停下打扫,绕着我端详了一圈,又拨开我的腹鳍观察了半晌,平平的面色浮上喜气:“没错没错,儿啊,你这是怀鱼卵了啊!”
“啊……”我双眼瞪大又闭起。
等了十九年,我和阿壹的小鱼终于降临了,只这份甜蜜中为何搀着苦涩呢?
“儿啊,听娘一句劝,你与阿壹人妖有别,能有后代不容易,你珍重自己,就是珍重你和他的血脉。你信阿娘,有了小鱼,你的日子或有新盼望,阿娘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阿娘我晓得。”我勉强挤出一个复杂的笑。
小时候族鲛欺负我时奚落过我是个遗腹鲛,阿娘刚怀上我,我阿爹就死了,她独自怀孕三年生下我养大,我没理由做不到。
阿壹,我会养好我们的小鱼的,无论你身在何方,我都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个好父亲。
可是孕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怀上鱼卵的第八个月,我的肚子就大得快赶上其他孕鲛一年半的孕肚了,弯腰起身都憋气。
今早,与阿娘交好的鲛姨来看我,她是懂接生的,说我大概是怀了双卵的,想我出生时卵就特别大,这或许是随了我阿娘,生产时许是要遭罪了。
遭罪我不怕,只要小鱼健康,我怎样都无所谓,只可惜阿壹没机会见证鱼宝宝破壳了。
我叹气,鲛姨误会我累了,嘱咐我:“快去歇着吧,没事记得多游动,去海面透透气。”
我撒谎说只是肚子顶得慌,这就听您的去游两圈。
出了洞,鲛姨还在后面跟我阿娘打趣:“你儿子和你一样是个性子麻利的。”
阿娘也笑:“他是我的骄傲。”
阿娘真是的,好端端煽什么情?搞得我眼眶发热,鱼尾一摆,朝沉船而去,那是我去不腻的地方,相信小鱼们也会喜欢的。
沉船巨大,足有五层,我安静绕游了几个来回,坐在弦上休息,听到船中有鲛声闲话。
无非是我名为去修仙,实则在宗里乱搞关系,被逐出师门,跟个人族睡了被甩了,现在怀了还不觉丢人,真巴不得我的小鱼活不了,以后海里的鲛都唾弃我的那套陈词滥调。
我和我阿娘都腻味了,且随他们背地里造口业吧,我也能听他们八卦别鲛打发时间。
这会儿几鲛正口水族中偷情的事,海面上忽然金光大胜,光束如刃,直穿到我们尾下更深的海底,也穿透了沉船,惊出了藏在里面的水族和族鲛。
族鲛们恐惧地往族中游,边游边道:“这是天有异象!得赶快回去通风报信。”
我也心有所悸,讨厌归讨厌,若南海真有祸事,我这个唯一的修士鲛,有责任保护大家。
我迎着刺目的明光上浮,缘着身子重,速度比较慢,抵达海面时,许多地位较高的族鲛都已露头了,我阿娘也在,同他们一道仰望脚踏金云停于半空的华服者。
那踏云者头戴官帽,臂挽拂尘,右手斜抱金锦卷轴,观模样像是人间皇宫中宦官。
不是这年月宦官也流行修仙啦?
“阿凌阿凌,你见多识广,快跟我们说说这是什么情况?”有鲛靠过来问我。
不待我开口,那踏云者目光直直锁定我,朝我飘降过来,惊得我阿娘一猛子冲到我身前,张臂挡住我。
踏云者神态便浅浅一笑,声音温和而旷远:“诸位鲛众莫怕,小仙此次下届是为天帝天后传旨于贵族中修士朴凌,请朴修士接旨。”
说实话,我当时一颗鱼头嗡嗡的,完全不理解自己普普通通一条鲛,如何就惊动了天庭?
难道是因为我殴打族鲛?不至于吧。
仙侍不能久留,我没空多想,欲爬上礁石跪接天旨,那仙侍却面露惶恐:“这可使不得,朴修士有孕在身,不可妄动,浮于水中即可。”
我遂拱手行一修士礼,与族鲛齐齐低下头。
仙侍开始宣读:“奉天帝圣誉,天后慈诏,南海鲛人族修士朴凌,淑慎性成,风姿雅悦,勤勉柔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天庭太子妃,于一个月后迎娶,钦此!”
群鲛炸塘有多热闹,我就有多悚然。
一来,天庭知我有孕,册封我我天庭太子妃,尊重过太子的感受吗?
二来,天旨把我夸成花,拟旨的仙人有多瞎?
最重要的一点,我是条正经鲛,一鲛不侍二夫,我至死是阿壹的鱼。
我在水下握拳:“这天旨……”
“太子妃,天旨不可违,请您速速接旨吧。” 仙侍打断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视过族中,再深深看了我阿娘一眼,俯身双手递来那方绫锦。
我全身颤抖地领旨谢恩,恭送仙侍升天,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珊瑚礁洞的,只记得我彻夜未歇,想自我了断却舍不得腹中双卵。
再者,我带着小鱼死了,我阿娘要怎么办?下旨的可是天庭啊,普天之下我逃无可逃。
洞外族众心怀各异地前来道贺,被不知何时把守在外的天兵阻拦。
洞内我与阿娘堵上内洞的门,抱头啜泣,不敢让天兵听到。
阿壹,我的阿壹啊,你在哪里啊?凌儿下月就要带着你的鱼宝嫁人了,嫁给一个比你口味还要重的天庭太子,对方或许是不能生,或许是有怪癖,不然为什么偏要娶你的凌儿啊。
我的心好痛,哭得快要打鸣,鼻涕糊在我和阿娘脸上,像翻花绳那般,拉出了媳妇开门的图样。
“媳妇开门。”
“阿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瞧鼻涕花?”我哭得眼花耳蒙,瓮声瓮气说。
阿娘给我抹了把脸:“不是我在说话,是真有人在喊开门,我听着怎么是阿壹的声?”
“啥?”我呆住。
阿壹怎么会在这?他没呼吸泡下不了海的。
难不成是他想我想死了,灵魂来瞧我和小鱼了?
苍天啊!我们一家太惨了。
我鼻涕眼泪连口水都哗哗往外涌,奔去给我回魂的亡夫开门,门口伫立的却是个言语无法形容的丰神男子,通身的仙气比来传旨的仙侍浓郁出不知几个南海海域,对我笑得浓情蜜意,深情缱绻。
有病吧?
“你谁啊?”我大脚一跺,指着美男子质问。
来人眯了下眼,抽出袖中绢帕沾了沾被我喷到的三汁,又伸过来要给我擦,被我一大巴掌打掉了。
他手没断,也没气,略有委屈地睐着我:“凌儿,你打得我好痛哦,我不是你最心悦的阿壹了吗?”
“阿壹?”我拧眉力呵,“我的阿壹才不像你这般花俏,你休想骗了我去,还不交代你到底是何人?”
对方无奈:“我真的是阿壹,那是我在修真和人间两界的身份,真实的我是天庭太子,你不是都见过我母后了吗?看不出我与她的肖似吗?还有啊,这绢帕是你亲手为我做的,材质是鲛绡,上面绣着同心结。”
他说着,展开帕子,阿娘凑过来,道:“这确是我儿的手艺。”
我也揉了揉泪糊的眼,辨认出他与那日给我五百万金宝物,让我离开他儿子的贵妇有七分像。
似是怕这些还不足以取信于我,他再从袖中摸出两颗鲛珠:“我被母亲强押回天庭的那天,凌儿你哭了,你说过鲛人心碎时落下的鲛珠是淡红色的,这便是我回小院找你时,在墙边捡到的,害你伤心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他柔声细语,意图牵我的手,我没让他得逞。
天庭太子爷法力深不可测,人在九重天都能知我怀孕了,不能他说什么我就盲信什么。
“阿娘,您去洞口一下,太子殿下,请随我进内洞。”我不卑不亢道,等人进来,下巴一抬,“请殿下转身,恕我得罪了。”
“好好,凌儿想怎么得罪就怎么得罪。”他倒是没架子,和阿壹一样和顺。
我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他华丽的袍摆,“哗啦”一把扯下外裤和亵裤。
紧、翘、两边腚上都有我一圈牙印子,不是将年累月,咬不出这纹身般的效果。
“阿壹,我的阿壹啊啊啊啊!”我放声大哭,搂着失而复得的男人不放手。
太子殿下也回身抱紧我,絮絮哄道:“不哭不哭,都是我下凡不小心伤了脑子,父尊母后也是爱子心切,才亏待了凌儿,如今我都好了,还是最爱凌儿你,早知道正式传旨又会惹哭你,我不如直接来找你,你打我出出气好不好?别哭坏身子伤了咱们的小鱼儿。”
说到小鱼,我是真不敢放纵情绪了,吭哧两下收个尾,大拳拳轻怼他:“你先传旨也是为了给我做脸面,我都懂的。你是我男人,又是小鱼的爹,我才舍不得打你咧。”
“对对,就只舍得咬我屁股。”
“哼,你坏。”
我与太子入内洞时没堵门,阿娘久等我不出,过来察看,没忍住惊呼出声。
我俩这才停下亲亲,手忙脚乱的合力给太子穿裤子。
“丈母娘恕罪。”太子风度翩翩作揖道。
阿娘还能说什么,儿子的幸福回来了,她看个光腚怕什么?
次月,我与太子成婚,场面蔚为壮观。
金云为天路,仙鹤为凭栏,仙娥提花灯,仙侍抬聘礼,天马开道,六龙驾车,浩浩荡荡,缓缓下界,驶向我所等候的彩浪台,由我红衣金冠的太子殿下,牵着喜绦一头,引我拜别阿娘,登车出阁。
“历经艰辛,我终于娶到你。”
“坚守真情,我终于嫁给你。”
天庭礼成,我始知我的夫君叫萧蔚起,是这天上地下最好的兄长。
蔚起与我终成眷属,婚后自是蜜里调油,他待我自不必说,我敬他亦如日月,得到了公婆的认可,二老才想我透露了蔚起为娶我做过的傻事。
“他脑子一好,就要下界去找你,说不太子谁爱做谁做,他去跳诛仙台,变成凡人与你厮守,他的凌儿定不在意他身份,只要他别把翘臀摔扁了。”
我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把衣襟都打湿了,落地成珠,刚好给蔚起弟弟的仙侣穿条鲛珠带。
再后来,我与蔚起的双生子诞生了,他们是胎生的,过程没让我受什么苦,两小的相貌都随了爹,天帝天后疼爱得紧。
再后来,天帝禅位,蔚起登基,封我为天后,携我受各路仙官仙家朝贺。
但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浮云虚誉,我就是我,一个被蔚起取名为朴凌的俗鲛,他给了我更多的家人,终结了我的飘零鲛生。
我爱他,也愿世间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能拥有自己的完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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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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