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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中影

“好久不见。”

半小时前,靳杨还在陪靳文礼应酬。

酒桌上推杯换盏,言辞含糊。只是杯盏间流转的名字,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换个场合,或许都是他眼前这个小姑娘能唤得亲切的“叔叔伯伯”。

靳杨看着那些相似的面孔,心底某个陈旧的片段不合时宜地浮了上来。

那时林荞还坐在圆桌的另一端,拘谨地抬眼对他笑。

无论是出于曾经相识的旧日情面,父辈之间友好关系的延续,还是两个月前开始断续聊天的网友情谊,在这场饭局即将结束之时,他都不得不提前向父亲告假离席。

靳文礼察觉一向不迟到早退的儿子有些反常。他问了缘由,也只得到靳杨一句没什么信息量的解释——

“去接一个朋友,国外回来的。”

靳杨没提林荞的名字。

不仅仅因为林荞一再恳求他替她保密,死缠烂打地拜托他别告诉家里。

他一向不擅长应付女人的软磨硬泡。而林荞那几声“哥哥”,喊得他颇感头疼。这小姑娘语气虽然软绵绵的,姿态却一点不低,连撒娇都带着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执拗地让人无法拒绝。

她大概以为,是她自己苦苦求情,才撬动了他那一点点恻隐之心?

没有。

他只是更想亲自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靳杨走到林荞面前停下,拉出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有熟人间的自然,也隔着许久未见的生疏。

只是与四年前相比,林荞似乎变了许多。

她的头发到了及腰的长度,发尾还卷出了几道好看的弧线。昔日素净的小脸上现如今铺了层薄薄的妆,上挑的眼线令女孩眉目间多了几分刻意的妩媚,看起来更成熟了些,不过这应该正是她们这个年纪正流行的风格。小孩似乎迫不及待想迅速变成大人,而大人,则通过各种手段,妄想回到少年时。

他其实很早,很远就看到她了。她刚刚孤零零站在风里,整个人看上去像一片秋日的落叶。

至少,不属于眼前这个夏天。

靳杨抬眼看着她,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变多少。

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望向他时,眼底依旧盛着热意,也藏着许多无处安放的期待。她未经世事打磨的天真几乎要溢出来,仿佛万事万物于她都是善意的。一身学生气仍旧浓重。

靳杨知道,不了解林荞的人,一定会被这副乖顺的模样骗到,然后心甘情愿为她做点什么。

他倒是有幸还记得,这双眼睛里,偶尔掐准时机会闪过一瞬锋利的亮光,带着点藏不住的倔强和狡黠,像一只安静裹着绒毛的小兽,伺机伸出爪子。

然后得寸进尺地挠你一下。

他或许早已习惯了波澜不惊的日子,在林荞到来之前。他的生活被工作碾磨成一潭死水,沉寂到连风都无法再激起涟漪。这时,有人偏偏不经意地往湖中心投下一枚石子。

湖面瞬间被击破,溅起的水花正一圈圈扩散开来。

靳杨没去想,那些扩散的波纹会引来什么。

大雪,风暴,泥石流——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她。在那汹涌如潮的目光下,给出最平静的回应。

任由那份平静在少女心里掀起千层浪。林荞像是攥着什么要紧的秘密,不知该放还是该藏。迟疑片刻,她还是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手指却下意识收紧了提绳。

袋子并不重,里面是一对陶瓷杯。杯子的外壁是涂鸦风格的彩绘,花里胡哨的德文被作者随心所欲地画上去。细看一侧,还印着一行规整的英文小字,那是林荞在满架Made in China里,费劲挑出来的Made in Germany,说不出是明显还是隐蔽。在两个杯子间的缝隙里,还塞着一盒杏仁饼,她临登机前在机场买的。

很巧,都是德国特产。

袋子落在男人掌心那一刻,她随口问道:“靳叔叔他,不知道我在德国上学吧?”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声音轻的像落在水面的羽毛。可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林荞忍不住揣测,他会不会听出来自己的试探,会不会再顺着这句话,追问自己点什么.…..

可靳杨闻言后只是笑笑,无所谓地笑笑。

林荞心下一沉。

他没有发现,或许是懒得拆穿,她更倾向于后者。

幸运的是,她的这趟行程仍然被两个人默契地划进了各自的秘密地带。靳杨没带司机,随手在路口拦了辆计程车。车停稳时他绕到后座,替她拉开车门。

这是他作为在场唯一的男人,应该作出的绅士行为。

林荞坐进去,下意识往里挪了挪,留出身侧的空位。

可下一秒,副驾驶的车门开得干脆利落,毫无犹豫。她怔怔看着靳杨坐进前排,动作自然地像是习惯。如此理所当然的果决,像与她隔着一排座椅的距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前排的安全带“咔嗒”一声扣上,车子启动时的轻微震动把她从恍惚里唤回。

林荞偏过头望向窗外,玻璃窗映出她恹恹的眉眼。

她心底的那点期待,像被风吹熄的火苗。明明只是一段路,甚至不是单独共处,靳杨也像有意维持着什么,连朋友间的距离都不愿越过。他的理智像一堵墙,把他们划在不同世界。车厢空荡,后排却像被生生割裂出一个无人区,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林荞只是沉默了几秒,眼睫轻颤,那点情绪在心底一掠而过,很快被她自己按下去。

下一瞬,又换回了那副明亮的模样。她的笑容干净而热烈。

月光在此刻穿透了云,散落在车玻璃上。

林荞鼓起勇气探身向前,顺手环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将脑袋轻轻歪过去,几乎贴近靳杨的肩膀。

“哥哥,我们还要多久呀?”

车内空气顿时变得稀薄,女孩的声音带着毫无防备的亲昵。只要靳杨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她高挺的鼻梁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别闹,坐回去。”

前面人没躲。

却也没转头看她。

只是那略带严肃的声音落下来时,林荞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如同一只因为好奇探出窗的小猫,被突如其来的风惊了一下后,下意识缩回脑袋。

她也说不清这份发自心底的收敛究竟从何而来。是怕他生气,怕他告状,还是怕他从此生出厌意?

她撇撇嘴,顺势靠回座椅,身体贴紧了靠背,双手自然收拢放在膝上,仿佛在用这一份规矩抹去刚才的任性。

四年前靳杨的头衔还只是“爸爸朋友的儿子”。

一个在陌生饭局上的,陌生的“哥哥”。

或许是认识的途径太过于正式,让林荞不得不,不敢造次。当初的少女心事被她后来好好地藏在了规矩之下,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如今,当蒙了尘的真心有了再次跳动的勇气,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

但她从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

-

车轮平稳碾过石板路,城市的喧嚣一点一点退后。

林荞望向车窗外,夜色里隐约露出檐角的轮廓。

每逢农历的初一十五,南城里所有寺庙都会彻夜敞开山门,对公众开放。几个月前,在她软磨硬泡之下,靳杨答应在她回来后,陪她去南城的景点逛一逛,美其名曰“尽地主之谊”。林荞一早在网上做好攻略,白天有可能被“工作”打扰,晚上有可能因“应酬”取消,所以她回来的时间赶得刚刚好。

林荞将这儿——南山寺,列成了今夜与靳杨的第一站。

下车时已是夜半,靳杨在前面走着,林荞放慢脚步跟在后面,落后他半个身子。二人来到南山寺正门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面前的古刹灯火通明,阶前香火袅袅未歇。林荞往里看去,迈入大殿的香客络绎不绝,无一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鬼使神差间伸出手,扯住了前面人的衣角。

前面人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林荞仰着脸望他,眼神里全是乖巧与讨好。可若要是在灯火的映照下细看,还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调皮。她那点小小的挑衅藏得极深,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目光。靳杨心口像被什么轻点了一下,这小姑娘。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什么。他在她的目光里停留了半秒,便任由她拉着,转过最后一道回廊。

他们绕过几个正在拍照的游客,终于在钟声响起前站到了正殿门口的台阶下。

林荞回过头,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眼里却亮晶晶的。小姑娘心思细腻,单纯,有什么想法都写在了脸上。靳杨斟酌片刻,还是先开口问道:“你想进去拜一拜?我在这等你。”

礼貌得无可挑剔,可无可挑剔之下也挑出了层看不见的距离。林荞听得出,自然也不打算装听不懂。她只好干脆地收了笑,冲靳杨露出个明晃晃的失望表情,连半句客套都没留,就径直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夜色沉得很。

林荞穿着浅色的衣裳,象牙色丝绸吊带配长裤,外头还罩了件月白薄衫。在香火缭绕的庙宇前,这样一抹清亮的颜色很难叫人忽视。

靳杨看着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唇瓣微动,许着她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实现的愿望。林荞念念有词过后,还庄重地向菩萨叩了九个头。

而靳杨倚在门外的柱子上,听不清林荞口中喃喃的愿望,只看得到她一副虔诚的模样。此刻月光落在她肩头,像镀了一层薄薄的圣光。

她的愿望会实现吗?

靳杨忽然,有些好奇。

“我拜完了,你可以进去了?”话里是十成十的赌气,像个软绵绵又带着火星的小炮仗,仿佛在责怪他不愿与她一同迈进那门槛。这语气任谁听了,都能察觉林大小姐的不悦。

靳杨无奈地摇头向她解释:“我早过了信这些的年纪了。”

菩萨面前大放厥词,这男人,还挺固执。

“靳——杨——”林荞拖着长腔,念着男人名字。

她心里却暗暗跟菩萨道起了歉:不知者无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怪罪这个人。只是她心直口快惯了,一口气把心里话都冒了出来:“这儿的菩萨人很好,才不会和狗男人计较。”

“狗男人”三个字落下的瞬间,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庙里的烛火轻轻跳动,风铃的声响似乎被压了下去。

林荞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惜为时已晚,她只好佯装镇定地瞪了靳杨一眼,心里把他反复骂了千百遍。

“又不喊哥哥了?”男人语气不紧不慢,就这样轻巧地撕开了她薄得像纸片般的伪装。

靳杨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像是在欣赏她此刻张牙舞爪的样子,也像在确认——眼前这个女孩,终于跟手机那头每日缠着他聊天的小姑娘,重合成了同一个人。

只是,他缺了点慈悲心肠。如果菩萨真能听得到蒲团前的祷告,回应芸芸众生的祈愿,又怎么会容许所有人轻易跨过这道门槛?话到嘴边,他还是心软改了口,许是也不忍戳破少年人的最后幻想:“那等你刚才许的愿望实现,我就进去拜一拜。”

夜风从回廊的缝隙间穿过,灯火在风里微微摇晃。大殿前仍旧烟雾缭绕,佛像的眉眼似乎多了几分庄严与肃穆。他们走出山门,香火与叩拜声渐渐留在身后,而**的喧嚣似乎也被束在那一盏盏檐角灯下。

林荞手里捏着南山寺门票一角,当作小扇子,一下一下轻轻挥着,试图赶散周遭的暑气。

靳杨忽然停住脚步,“你等我一下。”

“嗯?”

“我去前面买点东西。”

话不多,他已经朝街角走去。

林荞站在原地,脚下是沾了青苔的石板路。路旁的香铺和古玩店都关了门,唯独远处的一家还亮着灯。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靳杨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出神。

靳杨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不偏不倚地落在林荞眼里。

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像是有人在放映机后轻轻一拉,幕布“哗”地换了个场景,记忆随着细线被牵了出来。

四年前暑假,两人跟着家里人出去玩。

高耸入云的山,一望无尽的台阶,大家有说有笑地爬着。林荞嫌天热,走也不是爬也不是,只好步子一跺一跺地拖得极慢。所以浩浩荡荡的队伍后面,出现了个垂头丧气的小尾巴。前面的长辈走到半路一回头,发现少了个重要人物,便吩咐靳杨给小孩带回来。

与长辈们不一样,靳杨见识过林荞“倔”的一面。所以折回去找她的路上,顺手在街边买了冰棍和风扇,一顶遮阳帽和一把遮阳伞。他估摸着,这些应该能给她暂时哄回去,乖乖跟着长辈们爬山。

果然,刚还喋喋不休,撇嘴抱怨这么晒的天气还让她出门的娇贵小女孩,在见到他手中东西的一瞬间噤声。像学过变脸似的,林荞举着冰棍,冲着他扬起个明媚的笑容,惜字如金地说了那天与他单独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哥哥!”

林荞满意地冲眼前的男人眨了眨眼,手里捏着一支印着“南城”二字的文创雪糕。

粉色,草莓味。

正是靳杨刚刚敲到她脑门上的。

“跟我,还装什么?”

“你知道的哥哥,我比较擅长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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