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乌沉沉的，似是有雨。
也该下雨了，干燥了一整个秋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颜色，树上已经看不到一片绿叶了，河渠也没有水，只有皲裂的大地，张着皱皱巴巴的口子，像个耄耋之年的妇人，再也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生气。
维桑将家里的锅瓦瓢盆全部搬了出来，一字儿的摆在院里，然后搬了条凳子坐在檐下，一边在地上练字，一边等雨。屋里头断断续续的响起了一阵女子的咳嗽声，声音很低微，像是捂住了嘴，从指缝里偷跑出来的叹息。虽是克制，但维桑还是听到了，皱起眉头，担忧的回头望了望。内屋的女子是她的母亲，生她时因难产落下了病根，每年一入秋就咳嗽不止。乡下地方普遍条件艰苦，缺吃少喝是常事，今年又遭逢大旱，更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尽管维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母亲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现如今连起床都成了困难。
“维桑……维桑……”
维桑站了起来，唤她名字的是邻居叶婆婆，两家的院子仅隔着一截低矮的土墙，中间还豁了一道口子。五柳村每家每户都是家徒四壁，敞着院子不怕贼惦记的那种，更何况两家人平日里关系要好，索性就没修补了，方便互相走动。
“婆婆。”维桑迎上前去，甜甜的唤了一声。
“维桑啊，别摆了，雨下不来，你看这天，一朵雨云都没有。”叶婆婆活了五十多岁，遇到过几场大旱，可今年的这场似乎比以往的都要厉害，连村口那几株屹立百年的老柳树，终于也没能幸存，在这个秋天，化为了一截枯木。
“哦，谢谢婆婆。” 维桑的声音里掩不住失望，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失望了。
“是不是没水了？”叶婆婆望着她，那孩子的嘴唇干得翻起了白皮，只怕是连日来把水都让给了病母喝。大旱之年人活着不容易啊，孤儿寡母的外来户就更是不易。村头里就剩两口老井有水了，每日都有人看着，每户只许打一桶水，轮到维桑去打水时，村民们欺负她是个孩子又兼外来户，十次有八次是不许的。
“还有一点点。”维桑低下头去，搓着衣角说道：“只够煎药了。”
“唉，你等着。”叶婆婆摇头叹了口气，快步跑回了屋里，没过一会，就捧出来一个木瓢，里头盛着大半瓢清澈澈的水，隔着豁口端给她。
维桑舔了舔干裂的双唇，望着半瓢水做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究竟要还是不要呢？水很珍贵，她也很需要水，似乎能闻到那股清冽甘甜的味道，可是，一想到叶婆婆家的那个厉害媳妇，她又不觉胆怯，纠结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去，推辞道：“不可以的，婆婆，若让婶子看见，又该生您气了。”
叶婆婆岂不知道她的顾虑，小声劝说道：“没事，快端回去，你婶子刚好不在，她不会发现的。”
维桑眼前一亮，刚准备接过水瓢，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穿着荆布长裙的女子，女子颇有一两分姿色，只是颧骨较高，看上去稍显刻薄：“哟，我说家里的水怎么总都不够喝的，原来是出了个水耗子！”
二人心里暗叫糟糕，叶婆婆急忙陪着小心向儿媳解释道：“秀啊，维桑妈病得严重，咱家还有水，给一点……”
“这痨女人什么时候好过？我倒是奇了怪了，你天天护着这母女俩，想当初就该让你儿子娶她呀！哈，我知道了，怪不得这痨女人哪里都不去，就死赖在咱五柳村了，这野种是你儿子种下的吧？”常秀牙尖嘴利，句句不饶人，在五柳村是出了名的泼辣户。
叶婆婆低声下气的央求儿媳道：“都是邻里邻居的，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维桑她还是个孩子！”
“杀千刀的母子俩哟，联起手来欺瞒我，可怜我常秀哟，汉子不争气，婆婆胳膊肘往外拐，这日子还怎么过哟……”常秀突然发起疯来，冲上前抢叶婆婆手中的水瓢，婆媳俩推搡着，叶婆婆惟恐弄洒了水，将手伸得长长的，急声催促维桑道：“维桑，快，快把水拿回去！”
维桑的脑袋已轰然炸裂，多少年来，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村里的人虽然也风言风语，但毕竟是背地里悄悄的议论，像这样粗鄙的咒骂，她尚是头一次见识，立马就被攻击得丢盔卸甲，呆呆愣愣的站在那一语不发，仍凭一瓢水在身边晃来晃去，不断的溅洒出来，越来越少。
“吵什么吵……”叶大年刚刚赌钱回来，输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正是郁闷，看到老娘和媳妇又在吵闹成一团，不由得火上心头，抬起手就夺过瓢，用力的砸在地上。
哐啷一声，世界瞬间安静，然后，就是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啊……叶大年，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又出去赌钱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和你拼了……”
维桑回过神来，迅速的拾掇起地上的锅瓦瓢盆，跑进屋子里，关上了门。叶大年两口子的战争仍在继续，咒骂声不绝入耳，时不时夹掺着一两句对维桑母女的关照。但愿母亲没有听到，真可惜了那半瓢水，还有叶婆婆的好意。维桑将手里堆叠着的器皿放置在桌上，目光扫过灶台上用一只瓷碗扣着的瓦罐，只剩下不到一碗的水了，无论如何，明天必须打到水，否则，母亲的药就没法熬了。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五柳村的老井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村民，排队等老村长开井放水。维桑早早的就来了，拿着桶却不敢过去，怯生生的站在一旁。人群中不乏哪家调皮的半大小子，看见维桑，一个两个的冲她吹起了口哨。维桑的头埋得更低了，愈发引得那些调皮小子来了兴趣，推推搡搡的嬉闹起来，打水的事仿佛也不是那么急了。
叶婆婆远远的走了过来，小伙子们立刻收敛了几分。叶婆婆早年丧夫，好不容易把叶大年拉扯成人，娶妻多年却硬是没生下过一男半女，儿媳泼辣，天天骂叶大年不中用，她抹着泪，竟把那饴含抱孙的心思渐渐的转移到了亲手接生下来的小维桑身上。
叶婆婆将维桑牵到了取水的队伍中，马上有村民大声的抗议了起来，她只当不闻，牢牢的牵着她的手不放。轮到她们取水时，叶婆婆将自己和维桑的桶放在井檐边，负责分水的村民叶安为难的看了一眼老村长，老村长吧嗒了一口旱烟，开口道：“八妹啊，村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就是啊，我们自己都快没水喝了，叫病痨子走，搬出五柳村！”
“搬出五柳村……”
村民们纷纷附和，仿佛驱赶瘟神般的嫌恶维桑母女俩。叶婆婆揽过维桑护在怀里，替她求情道：“乡亲们啊，她们母女俩搬到咱们五柳村已经十四年了，你们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她就和咱们五柳村的孩子一样，这个时候赶她们母女俩走，不等于要她们俩的命吗？老婆子我求求你们了，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你们发发善心，就给她半桶水吧，维桑妈煎药不能没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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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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