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片新叶前，指尖还残留着树干的微凉。名字浮现在水晶叶片上，像一道无声的应答。小七已经走远了些，背对着我，望着另一棵树的枝梢。
我没有动。
风穿过林间，树叶轻响，不是琴音，也不是钟声，只是风在走。可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我转身走向“寒月台”树根最粗的那一段，盘膝坐下，掌心贴地。泥土温润，灵流缓缓自指缝渗入，又从识海深处回涌上来。百年的执念压在那里，像一块沉铁，卡在呼吸之间。
小七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
我没有抬头，只伸出手。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很暖，眉心魂印微微发烫，但那光不稳，时而泛出一丝极淡的紫。
“你要做这个决定？”他问。
我点头，“若你不肯，现在还来得及松手。”
他没说话，只是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我的掌心，灵力顺着经脉流入。那一瞬，我胸口旧伤突地一紧，像是被什么撕开过的地方重新裂了口。痛感真实，反而让我清醒。
魂契不是仪式，是剖开自己，让另一个人走进来。
我闭眼，引着他灵力逆冲识海。淤塞之处如冻土难化，可大地共生意志仍在，灵流一寸寸冲刷过去，碎屑般的记忆翻腾起来——我看见自己跪在阵眼中央，手中剑滴着血；看见我抱着尚是婴儿的小七，一步步退出山门；也看见我在火中燃烧，连灰都没留下。
这些都不是幻觉。
每一个选择都发生过，在某条时间线上，我做了不同的事。有的我逃了，有的我杀了他，有的我替他死了。可无论哪一条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青冥山崩塌，寒月宗彻底湮灭。
唯有这一条——我和他并肩站在这里——才让未来延续下去。
我咬牙，继续引导灵力交融。眉心魂印开始灼热，像是有火在皮下烧。小七的气息变得急促，但他没有退。
“别怕。”我低声说。
他说：“我不怕。”
话音落下的刹那，两道魂印同时爆发出光。不是金，也不是紫，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颜色，像是晨雾初散时天边那一抹未命名的亮色。我们的意识被猛地拉近，再无法分清谁是谁的影子。
画面炸开。
我看见无数个自己，站在不同年岁的寒月宗废墟前。有的白发披肩，有的满脸风霜，有的甚至已化作石像，仍伫立在断界碑旁。她们都在等一个人——一个眉心带印的少年。
而每一个少年，最后都变成了小七。
这不是轮回，是重复。是某种规则在不断重演，直到我们真正完成契约。
我忽然明白，双生魂契从不是由我们选择的。它早已存在，横跨时空，像一根线，把所有可能的我、所有可能的他，全都串在一起。我们不是缔结它，而是终于触到了它的本源。
灵力狂涌，几乎要撑裂经脉。我死死守住心口那一丝清明，手指仍握着青霜剑残柄。剑身微震，不是警告，是在回应。
“我在此刻。”我对自己说，“我做此选。”
不再否定任何一个我，不再逃避任何一种结局。我接纳他们，如同接纳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接纳这段漫长孤守的岁月。
光轮在识海中成形，所有分裂的影像缓缓归一，融入那道螺旋状的印记之中。眉心剧痛，随即转为一种深沉的共鸣，仿佛体内某扇从未开启的门，终于打开了。
小七突然睁眼。
他的瞳孔不再是黑，也不完全是紫，而是一种流转的色泽，像地下暗河映着天光。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声音却不像少年，也不像孩童，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父，你终于来了。”
我心头一震。
这不是小七的声音。
是我自己的。
百年前，我沉入潭底，将最后一道灵识封入阵眼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这句话。
我盯着他，没有抽手，也没有后退。反而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心，魂契之力顺着连接直探其根源。
那一瞬，我触到了他的核心。
没有灵魂碎片，没有转世印记。那里只有一道由执念凝成的形体——由我的不甘、我的悔、我的不肯放手所孕育出来的存在。他不是被选中的守阵者，他是我当年斩断自身意志时，无意中剥离出去的那一半。
慈悲与执念交织，化作了人形。
所以他能唤醒青霜剑，因为他本就是剑的一部分。
所以他眉心有印，因为那是我留下的烙痕。
所以他一直叫我师父——因他本就源于我，却必须以弟子之名行走于世，才能完成这场闭环。
真相落定，我没有震惊，也没有悲恸。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说。
他眨了眨眼，紫色褪去，恢复成熟悉的模样。可那眼神变了，不再是仰望，而是平视。他知道我也知道了。
我们静坐着，手仍未分开。眉心印记缓缓沉入皮肤，化作相同的螺旋纹路，深深刻进骨相里。灵力彻底交融，再不分彼此。
远处，一片新叶悄然展开。
上面浮现出两个名字，并列而生：**层染、小七**。
风又起，树叶轻晃，光影洒落在我们身上。我闭上眼，识海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曾割裂我的记忆，如今成了支撑我的根基。
小七忽然开口：“你后悔吗？”
我没睁眼，“后悔什么？”
“把我……造出来。”他说。
我沉默片刻，抬手抚过他眉心，那里还有些温热。
“如果你不存在，”我说，“那才是真正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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