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有人来,让明新微去主君书房一趟。明新微原本心里就等着呢,也不意外,径直去了前院。
潮生阁里一坐一站,是明父和大哥明常朴两人。
“坐。”
明父面色不佳,但到底没有上来就劈头盖脸数落,见了明新微只是冷着脸说了个“坐”字。
明新微垂着眼睛道:“女儿不敢,还是站着吧。方才爹爹在前堂对蝉光的维护,蝉光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但也知晓那是在三叔三婶面前的回护,心里必定还是气着的,蝉光蠢笨,不知如何为父解忧消气,不敢坐。”
明父哽了一下,高声道:“你——我说一句,你有十句顶着!蠢笨?我看你聪明得很!聪明得都要到太后面前去显眼了!”
太后?
明新微扫了大哥明常朴一眼,知晓这必定是他刚才同父亲仔细说了今日见闻。
明常朴劝道:“三妹,你若是真想为父亲消忧解气,那就把你所作所为,到底为何,从实道来。这样吧,也先不问你为何要去探监了,你那杨小郎君也按下不表,就说说,你为何要顶着枢哥儿的名头去国子监?”
“我便是说了,也没任何益处,让你们徒增烦恼忧惧罢了。”明新微道。
明常朴苦口婆心道:“怎会没有益处?如今不清不楚,胡乱猜测,才是最大的祸处。你若是图好玩,想要同一众监生比比高下,顶了枢哥儿的名头去拔尖,如今也算得成了,正经是该将你的对答都录下来,让枢哥儿背熟了,他也念着你的好不是?”
明新微摇头:“我既不是图好玩儿,也不是女扮男装要去拔尖。”
明常朴急道:“那是为何?急死个人了,蝉儿,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还能害你不成?”
明新微叹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父道:“那就从头说起。”
明新微沉吟片刻:“你们可还记得我二叔这人?”
“二叔?你是说我们家的二叔?” 明常朴疑惑道,“他不都去世了十几年了吗,关他什么事?”
明新微不答,继续道:“他曾有个至交好友,名叫沈固的,你们可还记得?”
明常朴转头去看明父,见他点点头道:“这人我有印象,先帝朝天书降世期间,四海颂歌一片,好多称颂文章写得好的,直接授了官职,他倒是个异类,让他奉旨作颂,他道此生只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不敢折节事权贵,为人主谀也,又将天书之事批驳一番,得罪了先帝,终生不得入仕。”
明常朴此时也有了些印象:“是,我记得此人原先学问极好,还有人编撰抄录了他的策论文章成册,只是后来坊间也不流传了,怕沾染上晦气。”
明新微见他们都有印象,便直言道:“立安山的庞秀先生,便是沈固。”
“什么?” 明父大惊,“你是说他因不满朝廷此举,暗中筹谋十几年,想要作乱?”
“正好相反。” 明新微讽刺道,“先帝看不上的人才,却被别人看上了——是想要作乱的人,看见如此大才不为朝廷所用,才想方设法搜罗了去。而被朝廷背弃的人,干脆深入虎穴,收集证据,想着招安时,指认幕后逆贼,釜底抽薪。”
明父微蹙眉头,思索道:“所以之前那场招安,是沈固有意促成的?朝廷以为的诏安反水,其实是他功亏一篑?”
“不错,诏安那日我也在山顶,黄雀在后的是弥勒教,并非沈固突然反水。后我侥幸出得山来,也将山中所知布防兵将种种,悉数告知陈官人,愿他旗开得胜,早日平叛吧。”
明常朴略有些糊涂道:“何时又来了个弥勒教?”
“弥勒教教主肖无妄说,他是替沈固背后的主子,前来清理门户的。”
明常朴明白了过来:“所以你是说,这场叛乱,始作俑者既不是沈固,也不是弥勒教,而是他们共同的主子?可是……我朝文臣掌权,武将势弱,连藩王都没有,宗室都在东京住着,谁有这么大能耐?”
明新微没说话。
明父脸色忽然异常难看起来,他虽不是入阁宰相,也知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既无当权武将,也无就藩之王,能搅和出这么大动静的,恐怕是宗室,而且还就在东京城里,难怪,她要去国子监面见太后。
明父沉声道:“所以,你想方设法去国子监面见太后,便是想当面陈情,釜底抽薪,擒贼先擒王,是也不是?”
“啊?” 明常朴脑子慢一拍,听了明父的话大惊失色道,“你你你,去和太后说了?要说也是让克恒兄去说啊?”
“陈籍?他算什么?同他说有什么用?” 明新微心想陈籍这种钻营之士,谁人知他听了会作何打算,只是道,“你们今日听了,也就当没听过吧,我早就说了,知晓了此事,除了徒增烦忧,没有益……”
“啪——”
明父这一巴掌没有留余地,明新微被打得偏过身去,晃了一下,但好在并未摔倒。
明父胸膛起伏了几下,目眦欲裂,喉头动了动:“刀尖蹈火,不知所谓,弥天大局,要你去螳臂当车,并带上整个明家陪葬?!”
明新微原意并非想要顶着明常枢的名头行事的,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缓缓站直,没有反驳。
明常朴听完明父这几句,才回过神来,一种令人颤栗的寒意从后背升起:“你、你是如何说的?” 他跨步向前,抓住明新微双臂,晃了晃:“太后相信了吗?啊?”
“我还未来得及同太后说。那日国子监的刺客其实是沈固身边的人,叫做陈书,他应当手握证据,是专程来见太后的,比我空口无凭的要好。”
明常朴微微张着嘴,把这消息消化了片刻,喜道:“所以,太后并不知晓你知道这事?”
明新微没看她大哥,只是转过头看着明父道:“虽未言明,但为助陈书一臂之力,我给了太后一封手书,言明其中利害,请她务必亲见陈书一面。”
明常朴只觉得两眼一黑,愣了一瞬,嚎道:“天爷啊,所以你毫无证据,只是听信了那沈固的一面之词,还给自己留下这么个把柄?”
明新微倒是很平静:“我信沈固先生,也信太后。”
“你你你,疯了疯了!” 明常朴已然六神无主,双手仍死死嵌在妹妹手臂上,扭头道,“父亲,东京怕是要乱了,不然我们还是先去乡下躲一躲,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不迟。”
“局势稳定?” 明新微嗤笑一下,“擒贼先擒王,难道不是稳定局势的捷径?”
她反手扣住明常朴的手腕,问道:“大哥,若是你我异地而处,冒一次险,便可能兵不血刃,结束动荡,你是会做,还是不会做?若是明明能做,却偏偏不做,战后见了长长的抚恤名单,你是敢看,还是不敢看?”
明常朴不敢同妹妹对视,眼珠左右颤动两下,将她的手佛开:“我……我与你说不着,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明新微笑了:“好,好,我若算昏了头,也是在这潮生阁里昏的。我开蒙后,作的第一篇策论,便是在这间书房里,题目是,论立心——”
“够了!” 明父厉声打断道。
他肃容寒声:“无知者无畏,你玩过多少计谋,算过多少人心?排过兵,布过阵吗?便自视甚高,去逞这无名英雄。你确实是昏了头了,好好在此处醒醒神吧!”
明父冲明常朴道:“没我允许,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说罢转身离去。
明常朴看看妹妹,又看看明父的背影,口中道:“我……你,唉!”一摔袖子,跟了上去。
明新微坐在潮生阁里,看日影从窗棂上逐渐落下去。
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院外似乎有一盏灯飘近了,将竹叶影子摇摇晃晃印在窗格纸上。
“扣扣。” 有人敲了敲门。
“主君说,让我们回望月小筑,嗯,闭门思过。”是福云的声音。
等了片刻,她没再敲第二遍,而是推门而入。
“女郎,你怎么不点灯呀?”
福云提着灯走近了,看到书案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是厨房送过来的飧食,一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
“回去吧。”
明新微起身,步出潮生阁,走入夜色里。她感到薄薄的夜雾涌上来,带着凉气。
所谓闭门思过,便是“禁足”,这在明家,一般是明二哥专属的待遇,通常还要附赠一盘鸡毛掸子炒肉。
明新微倒是第一回享受这个待遇,觉得还不错,家里来的一众亲戚都不用应付,反而分外清闲。每日菜饭送到望月小筑,她也用得很香。
在这种难得的清闲里,她也琢磨,这一路走来,是否会有别的解法,但思来想去,觉得就算是再来一回,自己当还是同样行事。
当然,想的更多的,还是推演未来可能的走势,但太过缺乏外界消息,无论如何推演,也不过纸上谈兵。
终于,这种困步茧房的情形,在立秋之日迎来了转机。
一封来自端王的拜贴送到了明家门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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