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瞧出元一神色不对，连忙插到中间打圆场：“诶诶诶，你这鹦鹉，说话能不能好听点！什么意思啊？找不着漂亮的，你还立马撂挑子不干了是吧？”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瞄元一的脸色，又凑近两步，陪着笑轻轻拍抚元一绷紧的手背：“你也消消气啊老大，他一天游手好闲的没个正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元一皱着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作罢，恹恹地挥挥手，转身就要走。
老孙下意识想追，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指着金刚鹦鹉压低声音叮嘱：“到时候要记得来啊。”
鹦鹉这回没再扑腾，只安静地立在原地，翅膀尖轻轻挥了挥，算是应下。
“老大。”老孙小跑着追上元一，声音放得轻软，可前面的人步子未停。
他只好提了音量，又喊一声：“老大！！”
元一终于站定，缓缓回过头来。
天光有些暗了，映得他半边脸藏在阴影里，那双眼睛此刻沉得像两口深井，没什么波澜，却透出一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嘴角平直地抿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老孙被他的这幅表情吓了一跳，慢了半拍才凑上前，试探着去拉他的袖口：“怎么了老大，怎么这个样子了，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元一垂眸，缓缓说道：“你知道我开设灵世界的初心吗？”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风穿过枝桠的细微声响，天际有几只归巢的寒鸦掠过，留下几声沙哑的“嘎嘎”鸣叫。
“灵世界到现在，来来去去的宿主，不止他一个。这个你是清楚的。”元一语调很轻，除了老孙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听到。
“前面那些，没一个撑到最后。可他……不一样，你我都看得出来。”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远山模糊的轮廓，眼神有些飘忽：“绿山，是这片地上头一家动物园。从它立起来那天起，我就在找，想找一个合适的人，能接过担子，带着园子里的生灵，在这越缩越小的水泥林子里，好好地和人类共存下去。”
元一抬头望向天空，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白云飘飘悠悠地慢慢晃过这片天，这一晃就晃到一百年前。
上世纪二十年代，绿山万兽园。
元一起初并没有形状，他只是园里灵气滋生的灵识光点，一天无所事事地到处溜达，今天钻进这个笼舍瞧瞧新来的小豹猫，明天潜进那片水池逗弄笨拙的乌龟。
园长是位眉眼慈祥的老奶奶。她的园子没有冰冷坚固的铁栅栏，也没有供人取乐的表演台。
园子虽然简陋，却足够宽敞，只用粗木栏粗略划分区域。动物们在这里吃得饱足，嬉闹自在，即便是天敌，也奇迹般地相安无事。
元一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类，心里很好奇，便不再四处乱逛，成天跟在她身后，观察她怎么有耗不完的耐心，把大把时光都耗费在这方天地里。
直到某一天，老奶奶忙完手里的活计，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藏身的光晕处，微笑着伸出手：
“乖，我看得见你哦。”
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光点表面。
元一被吓了一跳，从来都是他偷看别人的份，哪里被人这般清晰地注视过？
他急切地想发出声音，却只冒出一串咕噜噜的轻响。他更急了，绕着老奶奶飞快地转圈，光点拖出一道慌乱的轨迹。
老奶奶的手耐心地停在空中，等他终于一头撞进自己掌心，才用指腹温柔地揉了揉：“不着急，慢慢来，时间还很长，我们慢慢来。”
她声音里带着笑。
从那以后，元一一直跟着她，她带着他巡视园子的每个角落，带他走出园门，看市井烟火，告诉他那些他尝不出、嗅不到的人间百味。
不知不觉间，元一的光团渐渐凝实，有了模糊的轮廓。
她问他：“乖，你想当男娃娃，还是当女娃娃？”
元一的光暗了暗，光点的温度快速升高。
老奶奶被逗笑了，伸手戳了戳他：“瞧把你急的。”她顿了顿，眼里掠过一丝元一当时看不懂的情绪，轻声道，“要是定不下来，奶奶帮你选吧。就当个男娃娃，好不好？”
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了下去：“这年头，男娃娃活起来，总能少些磕绊……”
元一没留意她话里那点叹息，只缩成一团，全心感受着掌心那份干燥的暖意。
明明自己才是发光的那一个，他却觉得，奶奶的手比光更暖，像晒透了阳光的泥土，踏实又烫帖。
后来，元一化了人形，磕磕绊绊地学人走路，笨拙地拿筷子吃饭，模仿着躺下睡觉。
他关于人的一切，都是从她那学来的。
唯独说话，他怎么也学不会，就连最简单的一句“早上好”都说不出来。
奶奶也不恼，笑着用指尖点他的脸颊肉：“没事儿，咱们慢慢来，总有一天能说溜索。”
奶奶会因为他吃了两碗饭而骄傲，会因为他一句话不说就买到东西了而自豪。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小动物铲屎、喂食、和他们玩耍。
可那一天终究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像一片羽毛，最终像只倦怠的白鸽，挣脱了病痛的桎梏，飞向了她心心念念的自由天地。
元一站在床前，看着白布覆盖下安静的轮廓，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教过他触摸，教过他感受，却没来得及教会他辨认此刻心口翻涌的、又酸又胀的情绪叫什么。
她总说：“以后教你。”
元一看着被白色床单覆盖着的她，感觉喉咙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
呜咽声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越来越清晰。他拼命回想那三个字的发音，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带着破碎的气音：
“早、上、好。”
奶奶是个骗子，时间其实一点不长，根本等不了慢慢来。
他没有人类的心脏，却觉得左胸深处像扎进了一根刺，拔出来痛得钻心，留在那里又沉甸甸地坠着痛。
等他百年以后再想起这件事，元一忽然惊觉，他学会的第一种情绪——
是悲。是哀。是彻骨的痛。
奶奶走后，他接手了绿山万兽园。可他总觉得，这园子该是连接人与动物的桥梁，而不是他这样一个非人非怪的存在独自守着的孤岛。
百余年间，他四处寻觅，甚至不惜用些手段，将符合条件的人拉入灵世界，试图找到第二个像奶奶那样，真心爱护动物、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人。
可惜，始终没有。后来，万兽园被接管，变得日益商业化。动物们被关进密不透风的铁笼，眼中只剩下一方狭窄的天空。
而他何且——
“老大……你、你是不是要哭了？”老孙哭丧着脸，踮起脚凑近了去看元一低垂的眼睛。
元一飘远的思绪被这声呼唤猛地拽回。他眼皮轻轻一颤，眼底那层尚未敛去的水光瞬间褪尽，快得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冷。
“你想多了。”元一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不再看老孙，径直转身，迈步向前走去，衣袂带起一丝微凉的风，“该去找河马谈恋综的相关事宜了。”
老孙不敢再多问，连忙小跑着跟上。
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茫茫天幕下渐行渐远。头顶的天空辽阔无边，浮云流转。
同一片天空下，何且正站在长颈鹿园区，温和地仰望着那位身形修长的居民。
“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何且的声音清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
长颈鹿不安地踱步，修长的脖颈微微晃动。
“啊，我吗？不、不行的吧……我实在太高了，会不会太奇怪？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别的动物……”她边说边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嗖”地一下飞起，险些擦过何且的额角。
何且反应极快地偏头躲过，脸上不见丝毫愠色，反而重新漾开一抹笑意。
那笑容温暖而真诚，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仰头望着长颈鹿，眼神清澈而专注。
长颈鹿下意识地垂下长长的脖颈，对上了何且的目光。
他依旧笑着，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勉强，只有全然的鼓励和期待。
她犹豫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呃…我……”
“请相信我们的眼光，也相信您自己。”何且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这独特的身高，正是您最迷人的辨识点，不是吗？”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笃定，“您只需放心前来，其余的一切，我们都会为您安排妥当。”
长颈鹿陷入了沉默。她纤细的腿交替着轻轻踩踏地面，可见内心的挣扎。那双眼睛时而望向远方，时而又悄悄瞥向何且。
她修长的脖颈不安地扭动着，仿佛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身躯有些碍事。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次低下头，目光触及何且那双始终耐心等待、含笑的眼眸时，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吧，”她轻声说，语气却坚定起来，“我同意了。”
“太好了。”何且脸上的笑容加深，他微微躬身，“时间确定后，我会第一时间来通知您。”说完，他准备转身离去。
“请等一下！”长颈鹿忽然急切地喊道。
何且闻声回头，不由得微微一怔。
眼前哪还有那身高四米多的庞然大物，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高约莫一米八的飒爽女子，正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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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元一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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