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天启13年的春，长安城里的风还带着点料峭的寒，却已裹着街角糖炒栗子的甜香，往寻常人家的窗缝里钻。皇城根下的朱雀大街总是热闹的，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吆喝，说书先生在茶楼里拍着醒木，连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老汉，都能把吆喝声唱成段小调。
只是鲜少有人注意，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总坐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手里捏着本翻得卷了边的书，眼神却时不时飘向街对面——那座朱漆大门上悬着“镇国将军府”匾额的宅院。
这日辰时刚过，将军府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扎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袄裙的小姑娘，像只偷跑出来的小团子，趁着守门的老仆转身添茶水的功夫，一溜烟就窜到了街上。她约莫十岁光景，眉眼间带着将门子女特有的利落劲儿，只是嘴角还沾着点糕点碎屑，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什么宝贝。
这便是镇国将军江策的独女，江沐。
“阿福叔的点心果然好吃！下次出来多拿点。”江沐从怀里摸出块枣泥糕，咬了一大口，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今日是偷溜出来的——爹爹去兵部议事，娘亲让她在府里练字，可她实在坐不住，满脑子都是前几日听府里丫鬟说的，街东头书铺新到了一批画本，画的是《江湖侠客传》，据说里面的侠客能飞檐走壁，比爹爹讲的边关故事还热闹。
抱着满心期待，江沐提着裙摆往街东头跑，没跑几步，怀里突然“喵”地一声，钻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是只三花猫，前几日她在府后墙捡到的，被她偷偷养在柴房，今日溜出来时顺手抱了，想带它也见见世面。
“哎！小三花你别乱动啊！”江沐怕猫跑了，伸手去拢，没成想脚下被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怀里的猫“嗖”地一下窜了出去，直往街对面冲。
“我的小三花！”江沐急得大叫，也顾不上拍身上的灰，拔腿就追。那猫却像是故意逗她，一会儿窜到卖布的摊子底下，一会儿又跳到茶桌旁，最后竟直冲冲地撞向了一个人的腿。
那人正站在书铺门口，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看得入神。被猫这么一撞，他下意识地弯腰，刚想把猫抱起来，就见一个小团子“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抓住猫的后颈，抬头时，正好撞进他眼里。
这少年约莫十五岁，身形清瘦，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月白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看起来不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可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带着点笑意，却让人觉得藏着些琢磨不透的东西。
他便是沈辞。
“你这人，怎么挡路啊！”江沐抱着猫，气鼓鼓地仰头看他，腮帮子还鼓鼓的，像是只被惹毛的小松鼠，“我的猫差点跑丢了！”
沈辞挑了挑眉，把手里的书合起来，低头看着她，语气带着点戏谑：“小丫头片子，说话倒挺横。是你自己追猫不看路，怎么还怪别人挡路？”
“我……”江沐被噎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猫，猫正缩在她怀里，乖乖巧巧的，像是也知道闯了祸。她有点理亏，可又不想认错，哼了一声：“反正就是你挡着我了！再说了，你站在书铺门口，不看书，盯着我家将军府看什么？该不会是坏人吧？”
这话一出，沈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声音清朗朗的，像春日里的风：“你家将军府？你是江将军家的小丫头？”
“那当然！”江沐挺起小胸脯，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叫江沐，我爹爹是镇国将军江策！你呢？你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盯着我家府门看？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沈辞倒不觉得烦，反而觉得这小丫头有趣。他蹲下身，与她平视，指了指自己手里的书：“我叫沈辞，就住在这附近。刚才在看这本书，没盯着你家府门看——再说了，你家府门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你怀里这只猫可爱。
说着，他伸手想去摸猫的头，江沐却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别碰小三花！它是我的！”
“好好好，不碰。”沈辞收回手，笑意更深了，“那江小将军，你今日偷溜出来，是想做什么？要是被你爹爹知道了，会不会罚你抄书啊？
江沐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偷溜出来的？
“猜的。”沈辞指了指她嘴角的糕点碎屑，“将军府的小姐，要是正经出门，身边怎么会没个丫鬟跟着？再说了，你嘴角还有枣泥糕的渣呢——定是偷偷吃了点心，怕被你娘亲发现，才跑出来的吧？
江沐脸一红，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却越擦越脏，把脸颊擦得像只小花猫。沈辞看得好笑，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用这个擦，不然一会儿回去，你娘亲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沐犹豫了一下，看沈辞不像坏人，便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帕子上有股淡淡的墨香，很好闻，不像爹爹的帕子，总带着点硝烟味。
“谢谢。”江沐小声说，又想起刚才的事，语气软了些，“刚才……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坏人。”
“没事。”沈辞站起身，把书夹在胳膊底下，“你要去书铺？我正好也要进去，一起？
江沐眼睛一亮：“你也去书铺？是不是去看新到的《江湖侠客传》？
“哦？你也知道这本书？”沈辞有些意外，随即点头，“是，听说画得不错，想借来看看。”
“太好了！”江沐一下子忘了刚才的不快，拉着沈辞的袖子就往书铺里走，“我听说里面的侠客可厉害了，能一刀劈开巨石，还能飞檐走壁！我长大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做个侠客！
沈辞被她拉着，袖子上传来小小的力道，带着点孩子气的温热。他低头看了看她的头顶，双丫髻上还系着粉色的丝带，晃来晃去的，像两只蝴蝶。他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轻声说：“做侠客可不容易，要会武功，还要不怕危险。你一个小姑娘，不怕吗？”
“不怕！”江沐挺起胸膛，“我爹爹说，军人就要不怕危险，我是将军的女儿，自然也不怕！再说了，我爹爹教过我拳脚功夫，虽然我才学了半年，可我能打过府里的小厮！
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个出拳的动作，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模样认真又可爱。沈辞看得失笑，心里却轻轻动了一下——江策倒是教得好女儿，只是这长安城里，光有不怕危险的勇气，是远远不够的。
书铺里人不少，掌柜的正忙着给客人找书。江沐一进去就拉着沈辞往书架后面跑，嘴里念叨着：“画本应该在这边，我听丫鬟说，都放在最下面一层。”
沈辞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踮着脚尖，在书架底下翻来翻去，像只找食的小兔子。他没帮忙，只是站在一旁，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最后落在一本《大靖边防图考》上，手指轻轻碰了碰书脊，又很快收了回来。
“找到了！找到了！”江沐突然欢呼一声，从书架底下抽出一本画本，封面上画着个穿黑衣的侠客，正站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把剑，旁边写着“江湖侠客传（一）”。
她兴奋地把画本递给沈辞：“你看！是不是这个？是不是很厉害？”
沈辞接过画本，翻了两页，画得确实不错，人物栩栩如生，情节也热闹。他抬头看向江沐，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便笑着点头：“是挺厉害的。不过，这里面的侠客，大多是编出来的，真正的江湖，可没这么简单。
“我知道！”江沐抢过画本，抱在怀里，“爹爹说，故事都是人编的，可只要心里有侠客的劲儿，就算不是真侠客，也很厉害！
沈辞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他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见惯了人心险恶，早已忘了“心里有劲儿”是什么感觉。可眼前这个小丫头，却像一束光，干干净净的，让他觉得，或许这长安城里，还有些东西是值得守护的。
“对了，沈辞，你多大了？”江沐突然问。
“十五。”沈辞回答。
“那你比我大五岁！”江沐掰着手指头算，“我十岁，你十五，那我该叫你沈哥哥？
沈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随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那我叫你沈哥哥！”江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沈哥哥，你家是做什么的呀？我看你穿着不像穷苦人家，可也不像爹爹认识的那些大人，穿的都是锦缎衣服。
提到家世，沈辞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恢复了笑意：“我家以前是做些小生意的，后来生意不好，就没落了。现在我一个人住，平日里看看书，帮人写些字，赚点银子糊口。”
这话半真半假——沈家本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尚书，只是后来卷入朝堂纷争，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只留下他一个人。如今他看似闲散，实则在暗中调查当年家族没落的真相，也在关注着朝堂局势，尤其是江策——这位镇国将军刚正不阿，手握兵权，是朝中为数不多能与权臣抗衡的人，也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江沐却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沈辞很可怜：“啊？那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很孤单啊？我家有很多人，丫鬟、小厮，还有娘亲、爹爹，要是你觉得孤单，可以来我家玩啊！我让厨房给你做枣泥糕，阿福叔做的枣泥糕可好吃了！
沈辞心里一暖，轻声说：“好啊，等我有空，就去拜访江小将军。”
“太好了！”江沐开心地跳了起来，怀里的画本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抱住，“那我们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沈辞点头，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系着一块玉佩，青白玉质，上面刻着江家的家徽，与他小时候在家里见过的一块玉佩，纹路有些相似。他心里一动，问道：“你腰间的玉佩，是你爹爹给你的？”
“是啊！”江沐摸了摸玉佩，“爹爹说，这是江家的传家宝，每个江家的孩子都有一块。爹爹还说，戴着它，能保佑我平安。
沈辞“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心里却有了些盘算——江家的玉佩，或许能成为他日后与江策接触的契机。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呼喊：“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
江沐脸色一变：“糟了！是张嬷嬷来找我了！我得走了！
她急急忙忙地把画本塞给沈辞：“沈哥哥，这画本你先帮我拿着，我明天再找你要！我先走了！
说完，江沐抱着猫，像阵风似的跑出了书铺，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沈辞挥了挥手：“沈哥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沈辞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挥了挥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本，又看了看街对面的将军府，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江沐……”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摩挲着画本的封面，“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长安城里的风，很快就要变了。权臣当道，皇权旁落，边境也不太平，江家作为将门，迟早会被卷入这场风波。而他，也终将在这场棋局中，落下第一颗棋子。
只是那时的江沐，还不知道，今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并非巧合；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温和爱笑的沈哥哥，日后会用自己的一生，为她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哪怕代价是牺牲自己。
沈辞站在书铺门口，看了一会儿将军府的方向，然后转身走进书铺，把《江湖侠客传》放回书架，拿起那本《大靖边防图考》，付了银子，缓缓离开。
街上依旧热闹，糖炒栗子的香气还在弥漫，可沈辞的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些。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计划里，多了一个需要守护的人——那个嘴角沾着枣泥糕碎屑，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
而此时的江沐，已经偷偷溜回了将军府，正躲在柴房里，抱着猫，翻看沈辞帮她拿回来的画本。她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沈哥哥真好，明天一定要请他吃枣泥糕。”
她还不知道，这场相遇，将会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回忆，也是日后最痛的牵挂。而长安的春天，看似明媚，却早已暗藏杀机，正一步步，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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