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渐渐喧闹起来，明堂拄着拐，一步一挪出了书房。
餐厅中间摆着一张价格不菲的实木岩餐桌，遵循着以主菜为中心画圆排开的规律，强迫症似的齐齐整整的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一连几天都没吃什么正经饭，明堂胃里那块仪表盘在满桌菜前急速失灵，指针已经摇摇欲坠落在红色区域。
但他对京市人的刻板印象就是吃饭总有点儿讲究，谁主谁次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此时傅司承和关屹还没入座，因此他并不着急，只是虚虚撑着拐杖旁观了一会儿，见关曼飞蹬着办公椅呲溜几圈滑进主座，明堂才松了口气，随便挑了个位置坐好。
邵竞寒解开围裙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明堂规规矩矩地坐着，似乎是来之前刚洗过澡，一头金发蓬松的搭在额前，却又能看出其中乖顺的走势，好像那天在宝泰广场货架上看到的毛绒小熊，他若无其事地将一碟饺子摆在桌上：“征用一下你的饺子，没意见吧？”
这几盒速冻水饺花的是关屹的钱，转过头又冻在了邵竞寒的冰箱里，明堂和它们之间仅有“一面之缘”，因此很大度地把所有权拱手让人，弯了弯眼睛：“没有，买回来就是大家吃的。”
他这副能在校园报登上三好学生的模样太唬人，邵竞寒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招呼已经磨刀霍霍向小排的关曼飞，合筷敲了一下她的手背：“人还没齐呢，去把筷子拿来。”
关曼飞闷闷不了的“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挪去厨房。
明堂歪倒在椅背上，连唇角都噙了一丝笑意。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热络又暖融融的场景，刚出国的时候明岸还会陪他视频聊天，后来明氏出了问题，一年到头也难和哥哥说上几句话，每逢过年都是自己独自在冰冷的家中，对着石英表的刻度倒数，然后在归零的时候祝自己新年快乐。
心脏被一点不真实的酸涩挤占，明堂转过头，余光看见关屹拎了瓶酒过来。
“小酌怡情，”关屹笑眯眯地拿过醒酒器，醇红色的液体顺着瓶口涌进去，然后变戏法似的摸出四个杯子摆在桌上，“栀栀和竞寒都不喝，等会儿可以送你回去。”
明堂的大脑有点儿懵，他总觉得邵竞寒住的小区很眼熟，那点不确定让他迟钝的应了一声，摸出手机，眼睛微眯找到艾风发来的新房消息：臻山府7栋1121。
“关总，”明堂感觉声带落家里了，发声有点困难，“邵主任家门牌号是多少？我待会叫个车就好了。”
关屹说：“臻山府7栋1122。”
明堂：“……”
这还叫什么车。
他咽了口口水，感觉嗓子干得有点儿痒。
直线距离不到五米，爬过去连起步价都用不了。
……
菜上齐了，众人纷纷落座。
明堂手边挨着邵竞寒，他穿着松垮的灰色毛衣，跟围裙你死我活的纠缠了半天，此时竖起了一小片静电，坐下来就把他电的龇牙咧嘴。
“邵主任，”明堂牙疼地嘶了一声，“您能别对我放电了吗？”
邵竞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邵竞寒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保证从身心两方面坚决杜绝“放电”这一行为，只是他人还没过去，关曼飞就惊叫一声：“竞寒哥，你俩今天穿的是情侣装啊？”
这一嗓子好悬没给俩人的“情侣装”嚎开线，苦心拉开的半米距离顿时藕断丝连起来。
关屹的俊俏的五官几乎笑成了三笔画笑脸，似乎头一次见能从邵竞寒身上找出乐子，新鲜劲儿来的更猛，半开玩笑半真心的开口：“别，竞寒，人明堂都和曼曼是一辈儿的了，你想老牛吃嫩草？”
一附院的高岭之花断崖式的跌成了“老牛”，邵竞寒剜了俩人一记眼刀：“别听她胡说。”
“就是，”明堂难得跟邵竞寒站在统一战线，上半身向关曼飞倾过去，眼底掠过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骨子里的恶劣有藏不住似的露出来，“这才不叫情侣装，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情侣吗？那得是一个不穿……”
话没说完，邵竞寒就揪着他兜帽扯正了，筷子一甩有点暴力地往这张百无禁忌的嘴里塞了块糖醋小排，在座的几个人里，邵竞寒居然成了唯一一个见识过明堂庐山真面目的人，连忙把后半句儿童不宜的话堵回去，低喝一句：“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确实没堵住，明堂叼走小排的一瞬间，一掀眼皮就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些“未成年人禁听”的话顺着目光流进邵竞寒的眼里。后者默不作声地收回筷子，感觉明家的德行全都偏心分给了明岸一个人，剩下那点儿在基因里大浪淘沙，留给明堂的就突变成德性了。
明堂低笑了两声，也许是受到这块肉的教化，他闭上了嘴，决定不再荼害祖国的花朵。
饭吃到一半儿，兜里的手机忽然嗡鸣震动了起来。
一串陌生的号码在明堂的手机上蹦来蹦去，他下意识的想挂断，但在看清ip地址后倏然顿住了——号码下面那行小字，赫然来自川市的昌县。
他连忙起身，拐杖都只来得及抓一支，靠那条好腿单脚蹦到了阳台，划下接听：“喂？”
“是明妍的负责人吗？”
沙马惹达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和着吵闹嘈杂的环境音，能听到有人叽里咕噜的用方言谈话，她似乎十分紧张，几乎将嘴贴在了话筒上：“我是沙马惹达。”
好在她心里素质极好，如此情况下也能吐字清晰：“我非常想去贵司面试，但是年后我要结婚了，”她顿了一下，有些迟疑，“为了……供我弟弟上学。”
“哎！快点，阿达催你了！”
“莫催！”沙马惹达急匆匆地朝背后吼了一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过后，她又扔了两个硬币在柜台上，将通话时间延续了一分钟，“明总，我打这通电话没有别的意思，我……”
“知道了，”电话那头的明堂截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在哪儿？”
似乎没想到明堂会问这个问题，然而身后催促的声音越来越急躁，沙马惹达只好匆匆报了个地址，然后将听筒扣回主机上。她拎起饱涨的酒壶，抿了抿唇，踏着月色小跑两步跟上了前面那个矮一头的身影，威胁道：“喂！这件事要是告诉阿达，你就别想上学了！”
弟弟的脖颈缩了缩，黑夜中，只剩一双眼睛亮着，嘟嘟囔囔：“我知道了。”
明堂收了线，原先明媚的心情忽然低沉了几分。
他的指腹摩挲着手机的边缘，划下一道近乎凌厉的弧线。其实他早就想到早晚会有去川市的这一天，不止为了沙马惹达，更为了……见一见孙强的家人。想到这，明堂定了定神，将手机收起来，两手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重新蹦回餐厅。
刚刚明堂从座位飞出去的那一刻，邵竞寒就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的背影，见那缺半拉心眼儿的终于肯回过头来，他追上去，伸手小心翼翼地搀住丝毫没有病人自觉的患者，一张俊脸板下来：“你这样很容易造成二次创伤知不知道？怎么，都二进宫了，还想来第三回？”
“对不起，”明堂却意料之外地没反驳，收起了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抬眼看他：“接了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不用跟我道歉，”然而这出上目线攻击不仅没对邵竞寒造成伤害，反而被这尊没谈过恋爱的大佛进行了反追踪打击，迎来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报应——邵主任苦口婆心的劝导，“你最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哥要是知道你现在……”
明堂：“……”
他人生当中第一回栽沟里，没想到是年龄的代沟。
新年的倒数第二天，窗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忽然间，几簇纷飞的雪花从天边飘下来，在噼里啪啦地爆炸声中，为旧年落下帷幕。
饭局散了，傅关两家的司机已经候在楼下，明堂腆着一张厚皮俊脸站在门口替邵竞寒送客，俨然已经迅速适应了主人的身份，甚至还帮忙扶了一把走不稳的关屹，最后妥帖地关上了门。
邵竞寒刚将餐具堆进洗碗机里，从厨房走出来，看着面前这位陪了半夜酒却依然神采奕奕的二少爷，扯了两张纸擦干净手：“送你回去？”
“不用了，”明堂声音里没什么酒气，仿佛已经从七窍蒸发了出去，音调平缓稳定，“今天太麻烦邵主任了，我叫了车，一会儿自己回去就好了。”
邵竞寒犹豫了一下，从玄关抽出把黑伞塞进他手里，低声道：“路上小心。”
出了门，明堂其实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医院里的病人除了重症患者大多都被接走了，新家虽说可以拎包入住，但大过年的也不想往没有活气的地方钻。他漫无目的地摁了电梯，决定一切从简计议——先下楼再说。
红色的电子数字蹦到11层，电梯门打开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角落里抬起头来，他的下半张脸被口罩挡住，眼中划过一丝凶光：“你按的？”
“不好意思，我按错了。”明堂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甚至还贴心地伸手进去帮他把电梯门关上。
鸭舌帽：“……”
眼见数字从“11”蹦到“10”。明堂才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手机准备等下一班电梯，却见周持岳的消息飞快地闪了出来。
周持岳：你在臻山府？
周持岳：[图片]
周持岳：有杀人犯流窜到那里去了，注意安全。
明堂点开那张监控截图一看，视频里的男子正戴着鸭舌帽，脸用黑口罩遮着，看起来正步履匆匆地往小区里赶。他的手指顿了一下，这个人，看起来十分眼熟。
明堂：你猜怎么着？
明堂：我刚见过。
手机那头的周持岳的心火几乎是烧到了头顶——过年期间市局人口紧缺，把他从分局调到了市区抓捕犯人，他刚刚发给明堂照片上那个人是流窜犯，从隔壁市连杀了三个人逃到了京市，手段残忍，而且反侦察技术极高，市局分局联手追了半个月，才锁定他今晚在臻山府。
很快，明堂那边又弹出来一个地址。
周持岳在外面守了一晚上，被淋了一头一脸的雪，短发鬓边处甚至都结了层薄冰。他死死地盯住那串地址，爆了句粗口，大掌一挥沉着脸疾如风火般赶去。
……
电梯上的数字静静的停在“9”上，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持岳率人从安全通道拾级而上，停在了楼梯口处，随后手掌攥拳示意后人停下。只见1121的门虚掩着，露出道黑洞洞的缝隙，明堂的拐杖静静的躺在门口，一旁则是几个仓促的鞋印停在落满灰的地板上，似乎方才有人悄悄潜了进去。
黑暗中，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打了几个手势，便有人从两侧脚步极轻地将门口围住，周持岳手往腰间摸，将冰凉的配枪攥在手心里，默数三个数后，他已经闪身到了1121的门口。
防盗门被“砰”的一声踹开，周持岳举起枪，厉声喝道：
“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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