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翊神色泰然自若,拢好衣襟后,半分不心虚地直视女人双眸。
“不信我?”
少年唇角微翘,倾身问:“是否我现下说什么,阿姐都不会信,必要自己亲眼见一回。”
姜容婵向后挪几寸,躲避龙涎香的包裹,淡声道:“陛下仁慈,一如当年。”
昔日的太子,对张皇后可谓阳奉阴违,不过面上恭谨而已。
椒房殿侍奉皇后多年的宦官在宫外失足落水,捞起后已泡得发白,这事是谁指使的,姜容婵一清二楚。
听出阿姐阴阳怪气,姜云翊也未恼火,反倒半眯着眼,有几分怀念。
好生熟悉的味道,多久没听阿姐这般绵里藏针刺自己了?皇帝记不大清。
“阿姐在生我的气。”姜云翊笃定道。
“没有,”姜容婵别过脸,不去看他戏谑的唇,“我哪里敢对陛下动怒。”
话虽如此说,可心底邪火却直往上窜,她素来见不得姜云翊在正事上满不在乎。
她突然久居宫中,太后不再露面,甚至连张相求见都被拒绝,这情形太过诡异难解。
皇帝当真半点不在乎风言风语。
姜容婵低首掩饰不满,却听皇帝轻声询问。
“阿姐与太后也算不上母女情深,怎的陡然如此关心她?”
他语气微顿,有点漫不经心笑了两声,“总不能是……像朕平衡朝堂般,想让太后牵住我几分。”
尾音凝滞,那隐约的笑也消失无踪。
姜容婵蓦然抬眸,撞进黑幽幽的眼瞳,里头赫然照映自己的脸。
不知何时,皇帝已逐渐迫近。
日已西斜,周遭已渐昏暗,却无宫人敢进来点灯烛,唯恐搅扰皇帝。
透过横窗的光逐渐稀薄后退,少年如玉的脸颊似明似暗,饶是唇角含笑也阴恻恻的。
“阿姐,你怕什么,”姜云翊凝视女人僵住的神情,柔声安抚:“我随口一说,你莫要挂心。”
他禁不住看向大殿东侧用来正衣冠的巨大铜镜,想抬脚去那边,瞧一眼自己方才模样。
恐怕御极四年,习惯对那帮老狐狸威逼恐吓,偶尔流露出的神情会吓到姜容婵。
皇帝极力温声道:“阿姐只是一片孝心,怪我揣测太过。”
“你若觉得委屈,直接骂我也无妨。”
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凑得更近,女人轻颤的眼睫像墨色蝴蝶,扑扇得他从心尖酥麻到头顶。
姜容婵听到一半,闭上眼深吸口气,总觉皇帝很渴望她骂上几句。
平心而论,她的确有过这个想法,只不过随即否决。
太后哪能制约得了皇帝?张家前朝有个张丞相,但性情唯唯诺诺,又被天子近臣与副相分权,不堪用。
姜容婵望着眼前少年,柔声道:“倘若我说是呢?”
她面色淡如水,心底好奇:倘若我说,我确实存了让太后压制你的心思,如同刻意在笼中放猛兽互相撕咬,再钻空子离开,你会是什么反应,不屑,或者暴怒?
或许会失望。
皇帝喉咙溢出笑,听着却像刻意挤出来的响动。
“我不信。”
他一字一顿,垂眸注视女人乌黑的发,抬手将那支海棠金钗扶正。
指尖却捏着花瓣,猛地用力,金花瓣扭曲变形,枯萎般留在发髻上。
盯着瞧了半晌,姜云翊干脆拔出那发钗,搁在桌案后,慢慢平复呼吸。
“坏掉的东西扔了便是,明日,我赔阿姐几支新的。”
发钗被拔下时,勾缠出几根青丝垂落,拂在颊边碍事。
姜云翊伸手将青丝别到她耳后,柔声细语,若闲话家常。
“阿姐,我委实不明白,太后对你算不上无私,你怎的对她动恻隐之心,向我求情呢?”
少年灼热呼吸扑在她脸上,姜容婵却后背泛冷。
沉默犹如默认,姜云翊脸色越发青。
利用太后对付他,这都无所谓,但他就是见不得阿姐待外面的阿猫阿狗好。
张寒月把那群草包塞给她时,也没见慈母心肠。
顶多是数年前,待姜容婵和善关照些,但那本就是皇后的本分。
阿姐哪里来的善心,多得如雨季云梦泽的水,泛滥一片,偏淹不到他身上。
眼瞧皇帝嘴唇紧抿,神情绷到极点,姜容婵突然微叹口气。
“陛下,太后有私心,是人之常情。”
姜云翊似是气糊涂了,重复她最后一句:“人之常情?”
怒火烧得四肢百骸发麻,他低头,眼神黏在饱满的唇珠上,缓声道:“阿姐如此宽宏大量,想必能容忍诸多冒犯。”
“实言而已,我亦有私心。”
姜容婵抬起脸,这一动,丹唇离他更近些,原本咄咄逼人的少年竟怔住一瞬,向后退几分,脸颊泛上层薄红。
恍惚刹那后,姜云翊回过神,眸色冷淡些。
她当然有私心,无非是回高阳。
姜容婵仿佛看不见他起伏波动的情绪,继续道:“谁都偏心自家人,倘若你我不在帝王家,而在寻常人家,我也会厚着脸皮,费尽心思为你筹划的。”
她右手掌心轻轻触碰少年半边脸颊,丹红指甲划过浓墨般鬓角。
莺飞草长,正适合出行,皇帝还是太子时,值此时节便爱打猎,脸会晒得黑些。
姜云翊如今伤了胳膊,没法再入山,白嫩面庞红起来格外惹眼,骤然急促的呼吸暴露心底波澜。
“陛下,怎么突然阖眼?”
女人带着疑惑的嗓音响起,皇帝冷淡的脸摸起来却软和。
姜云翊小时候哪怕清瘦,腮帮那点肉也软乎乎的,如今长大,怎的依旧如此。
若再捏一把,应该很舒服,就像揉狸奴似的。
姜容婵不受控的手痒,她曾经很喜欢捏阿弟的脸,谁叫他总对朝臣挂脸,害得人家跟父皇告状,说太子性情凉薄。
连她都晓得,只好每日揪着太子腮帮,叫他多笑笑。
“我在想,阿姐说我是自家人,究竟——”
姜云翊话未说完,“唔”了一声,猛地睁大眼睛。
他的脸被捏了一下,连带嘴角也被扯得向上扬。
姜容婵刚要收手,细腕便被攥住。
“阿姐,我还未说完,”少年将脸颊递到她指尖,喉结滚动,强行压抑含住的冲动,“那句话是真心的,还是哄骗我高抬贵手的谎话?”
问完皇帝就觉得自己犯蠢,谎言不谎言,有那么重要么?
姜容婵说什么,他直接相信不就好了,做什么非要刨根问底。
万一她承认是撒谎,那如何是好?
“是真心的。”
“那阿姐心里,还有谁算自家人?”
姜容婵望着少年垂下的眼睑,那颗小小的红痣随着他眼皮微颤。
“父王,还有我母亲,还有……”她顿住,像思索,又像回忆,最后摇头,“没有了。”
姜云翊的呼吸,随着她每个咬字的轻重而变化,好似那是根绳子,牵着他心口时松时紧地拽。
然后,猛地绞紧。
又痛苦又快意,眼前雾蒙蒙的模糊,与她桃花眼中终年不散的温柔水雾相融。
“我推己及人,才替母后说情,”姜容婵悦耳的声音响起,语调却低低的怅惘,“我其实很羡慕,母后活着的亲人很多,我却只有你一个。”
“好了,不必再说。”
皇帝打断她,“明日吧,明日下朝后,我陪着阿姐一道去长信殿,给母后请安。”
*
细雨如丝,云苓合上窗,抱怨:“委实不巧,今日要去长信殿,便开始下雨。”
伏在案边书写的女人却笑,“今年暖和,易有春旱,现下雨水充沛,是好事。”
“殿下总比我想得开,”云苓叹息,“这雨好歹迟几个时辰来。”
姜容婵未抬头,“或许下朝时,便停了呢。”
辰时三刻,果真云开雨霁。
皇帝裹挟着几分水汽进来,离姜容婵几步远站定。
望着少年衣角几分潮湿,她忍不住道:“怎的不待雨停再来,倒也不急一时半刻。”
“谁知雨何时能停,”姜云翊眉眼微弯,几分庆幸,“半路突然晴朗,倒也运气颇佳。”
云苓侍奉在一旁,闻言低头憋笑,原来陛下比公主还想得开。
姜容婵蹙眉,没数落他不注意身体,“那我们现下便走。”
皇帝脸上笑意淡几分,颔首随她向殿外走,见昭阳殿已备好马车,抬腿便要同姜容婵一道。
绯色衣袖拦在面前,女人姣好容颜写满诧异。
“去母后宫中,还是守礼些为好,陛下合该乘御辇。”
云苓备下的车驾,乃诸侯王所用规制,哪能委屈皇帝坐这个。
何况太仆寺的人已备好马车,就在旁边候着,做什么非钻进来挤一块。
姜云翊沉默一瞬,转身踏上御辇前,深深瞥了眼备车的中官。
栾平看出不对,为解围低声道:“殿下看重孝道故而守礼,宫中同乘易被非议,那些诸侯王娶妻后进宫拜见,也不与新妇同乘。”
皇帝面色稍稍和缓,轻斥:“胡言乱语,朕与阿姐,岂能同诸王与新妇比拟。”
栾平拍了下嘴巴,请罪:“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行至长信殿外,姜容婵甫一下车,便见皇帝神情无比和缓。
平静如水,甚至隐约几分高兴。
他在高兴些什么?姜容婵迷惑望向栾平,心中了然。
定是那张巧嘴不知拍了什么马屁,正好拍到姜云翊心坎上。
路过栾平时,姜容婵真心实意露出笑,酒窝深深。
少年原本翘起的唇角凝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挡住那道视线。
“阿姐,青石湿滑,我牵着你走。”
姜云翊自然而然去握她手,却抓了个空。
倘若以往,姜容婵由他去,但如今心虚,总怕被母后看出端倪。
“母后年纪大了,理当更想见儿女亲密,一团和气,”姜云翊唇角扬得真切,“阿姐这般避嫌,反倒教她担忧。”
皇帝说话不疾不徐,颇让人信服。
何况,母后看见他们,岂会往男女之情上想,姜容婵霎那犹豫后,指尖搭在他向上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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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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