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坳，三日后的酉时。
晚霞烧红了天空，将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草木染上一层不祥的暗金。赫连勋牵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杂毛马，躲在一块巨大的风化岩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山谷里除了风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一片死寂。
十匹战马真的会有吗？那位诡异的前辈，会不会是拿他开涮？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陷阱？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恐怖的念头：埋伏的刀斧手，呼啸而至的流匪，甚至是什么山精野怪张开血盆大口…
就在他疑神疑鬼、几乎要打退堂鼓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谷的寂静。
赫连勋猛地探出头。
只见一队沉默的骑士，如同从暮色中剪出的黑色剪影，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行来。他们人数不多，正好十骑，个个身着毫无标识的玄色劲装，脸上覆着简单的皮质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毫无情绪的眼睛。他们□□的战马，清一色的高大神骏，毛色油亮，肌肉线条流畅，即使在崎岖的山路上也步履沉稳，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剽悍气息。鞍鞯齐备，马侧悬挂着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显然是粮草、盐巴甚至可能还有武器。
没有旗帜，没有言语。十名骑士如同精确的机器，在距离赫连勋藏身岩石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为首一人，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岩石后那个紧张的身影。他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思，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马队，然后调转马头。十名骑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迅速消失在苍茫的暮色山道之中，只留下十匹喷着响鼻、躁动不安的骏马，和拴在马鞍旁那沉甸甸的行囊。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梦。从出现到消失，不过十几个呼吸。
赫连勋呆立在原地，直到夜风裹挟着马匹特有的膻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才猛地打了个激灵。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是真的！十匹顶级的战马！还有物资！天使轮，到账了！
“哈哈哈！发了！老子发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从岩石后跳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冲向马群，挨个抚摸着那些温热的、充满力量的马颈，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一刻，他对那位神秘“前辈”的感激和敬畏达到了顶点，之前所有的诡异和恐惧都化作了“组织牛逼”的狂热信仰！
***
有了这十匹战马和基础物资作为原始资本，赫连勋如同蛟龙入海。他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没有傻乎乎地直接去投靠某个大诸侯。他利用自己对历史脉络的模糊认知和远超时代的商业嗅觉，先是在相对安稳的边陲小城，用“化肥”概念当然，是经过他“本地化”处理的简化版——主要成分是草木灰、腐熟的动物粪便、以及他设法找到的少量骨粉磨成的粉末，小范围试验，成功让几户农家的贫瘠薄田产量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神术！此乃点化荒土的神术！”亲眼见证的农人激动得跪地磕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饥馑蔓延的乱世中飞速传播。很快，传到了尤乌朝名义上的统治中心，那座虽然金碧辉煌却早已被权臣架空、只剩下象征意义的王城——洛邑。
王宫深处，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权力朽坏气息的味道。年轻的尤乌天子游慈，身着华美却略显宽大的衮服，面容苍白，带着一种被长期圈养而生的孱弱和麻木。他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每日在繁复的礼仪和权臣的奏报中虚耗光阴。直到“沃野神术”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亩产翻倍？”游慈的声音带着久未大声说话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着阶下被侍卫带上来的、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少年赫连勋，“此言当真？爱卿真有此通天手段？”
赫连勋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难掩自信：“回禀陛下，此乃晚辈机缘巧合，得窥天道一丝微末之理，名曰‘沃壤培元之术’！不敢言通天，但于民生稼穑，确有奇效！此乃边城百姓联名所书谢恩帛书及田亩增产之记录，请陛下御览！”他双手奉上一卷粗糙的布帛，上面歪歪扭扭地按满了手印和简单的计数符号。
几个侍立在旁、明显是权臣眼线的老臣，脸上露出不屑和怀疑。什么沃壤之术？不过是乡野愚民的夸大其词，或是这少年郎的欺世盗名！
然而，当那份沾染着泥土气息、字迹拙劣却情真意切的布帛传到游慈手中时，这位年轻天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他看着那些代表粮食的数字，看着那些朴实无华的手印，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悄然燃起。粮食！在乱世，粮食就是命，就是兵，就是他这傀儡天子，或许能抓住的一丝真正的力量？
“好！好！好！”游慈猛地站起身，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天佑我尤乌！降此大才于朕！赫连勋听旨！”
“臣在！”赫连勋心头狂跳，强压激动。
“朕封你为‘沃野大夫’！秩比六百石！赐节杖！总领邦国农桑改良之事！”游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亢奋，“着你即刻启程，持朕节杖，巡行列国！将此‘沃壤培元之术’，广传天下。解万民倒悬之苦，壮我尤乌国本！”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摆脱傀儡身份，重掌乾坤的希望，这“化肥”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所托！”赫连勋伏地叩首，声音洪亮，心中豪情万丈。沃野大夫！节杖！巡行列国！这简直是天胡开局，那位“前辈”和组织，太给力了！
他志得意满地退出宫殿，开始为这趟“化肥外交”之旅做准备。想象着自己手持天子节杖，在各国诸侯面前侃侃而谈，推广神术，收获敬畏与感激，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暗中培植势力…
然而，这份踌躇满志，在启程那日，当他看到停在王城西门、那支由王宫卫队护送的、象征天子威仪的华丽车队旁，静立着的那道身影时，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暗紫色的斗篷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夜色。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眉心那枚幽绿的玉石，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星。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与身后的城墙和车马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与威压。
正是那位赐予他“天使轮”，被他视为“组织代表”的神秘前辈！
“前…前辈？！”赫连勋的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眼珠子瞪得溜圆，“您…您怎么在这儿？！”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激动瞬间攫住了他，组织果然没有放弃他，还派了这么强大的前辈来保驾护航！这波稳了！
微生嬿缓缓转过头，青铜面具正对着他。深潭般的眼眸透过眼洞，平静无波地落在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低沉平缓的声音，如同寒泉流过石隙，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监工。”
监工？！
赫连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对对对！肯定是组织不放心他一个人带着这么重要的技术满世界跑，派前辈来监督进度，评估投资回报。顺便…可能也是在暗中保护他？毕竟这乱世，他一个“沃野大夫”的名头，在真正的刀兵面前屁都不是！
“懂了！完全懂了！”赫连勋脸上瞬间堆满灿烂的笑容，搓着手，一副“我办事您放心”的狗腿模样，“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兢兢业业，将这‘沃壤之术’广传天下，不负组织…呃，不负陛下与前辈厚望。有前辈坐镇，此行必定马到成功！” 他自动将“监工”理解成了“组织特派员”的身份。
微生嬿没有回应他的热情。青铜面具下，绿玉的视野早已将赫连勋头顶那道代表穿越者的银色异常数据流，以及他此刻因为“找到靠山”而再次飙升的兴奋值波动，清晰地记录下来。她意念微动，在“异数-尤乌-七号”档案的“行程日志”里，用冰冷的数据流标注：【目标已绑定‘天子使节’身份，开启‘化肥外交’副本。观测者身份介入（明），以‘监工’名义随行，实施近距离行为监控与风险控制。目标对观测者身份认知偏差持续固化。】
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启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赫连勋却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精神抖擞地翻身上马，姿势依旧笨拙，引来王宫卫队几道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意气风发地一挥手中象征天子权威的节杖：“出发！”
华丽的车队缓缓驶出洛邑巍峨的城门，扬起一路烟尘。赫连勋骑着马，努力挺直腰板，走在队伍前列，感受着“沃野大夫”的荣光。他不时偷瞄一眼身侧稍后位置，那位骑着神骏黑马、紫色斗篷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青铜面具沉默如渊的“监工”前辈，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安全感。有这位“老乡”高手在，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
然而，这份安全感，在抵达第一个目的地——国力中等、以农耕立国的“息”国时，被另一种更诡异的气氛所取代。
息国国都，城门大开，国君亲率文武百官在城门外相迎，给足了“天子使节”面子。然而，当赫连勋手持节杖，带着矜持的微笑，正准备接受息国君臣的拜见和吹捧时，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在掠过他这个正牌使节后，都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和敬畏，聚焦在了他身后那位沉默的紫色身影上。
息国国君，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富态却眼神精明的老者，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青铜面具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身后那些原本昂首挺胸的文武官员，更是瞬间噤若寒蝉，不少人脸色发白，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整个迎接现场的气氛，从热烈的恭迎，瞬间降到了冰点，弥漫开一股无声的恐惧和压抑。
赫连勋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有点不爽。喂，我才是主角！我才是带着神术来的沃野大夫！你们看后面那位干嘛？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注意力：“息侯，诸位大人，本大夫奉天子之命…”
“敢…敢问沃野大夫…”息国国君却抢先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依旧死死黏在微生嬿身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存在，“您身后这位…这位尊者…是…？” 他甚至不敢用“大人”或者“壮士”之类的称呼。
赫连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得意：哈哈，被前辈的气场震慑住了吧？他挺起胸膛，带着一种“我有大佬罩着”的骄傲介绍道：“哦，这位是本大夫此行的监工，前辈她…”
“紫衣…青铜面…眉心绿玉…”息国国君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穿着祭司服饰的老者，用如同梦呓般、充满恐惧的声音喃喃低语，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符桑神山…净天池…持正天轨…大…大祭司？！她…她竟然还在世？”
“大祭司”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息国君臣头顶炸开，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看向微生嬿的眼神，充满了发自骨髓的敬畏和恐惧，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行走在人间的、活生生的上古神祇。
赫连勋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大…大祭司？
符桑神山？
持正天轨？
还在世？！
这几个词组在一起的信息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那颗刚刚还沉浸在“组织关怀”中的心上！他猛地扭头，看向身侧那个紫色的身影。青铜面具冰冷依旧，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周遭那足以冻结空气的恐惧与她毫无关系。
前辈…不是穿越者同乡？
不是组织特派员？
而是传说中符桑时代就存在的、侍奉神明、持正天轨、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祭司？！
赫连勋张着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又一次，被眼前这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女人，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他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激动，所有的“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
他像个傻子一样，在真正的神明面前，表演了那么久的“老乡情深”？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握着天子节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此刻，微生嬿终于有了动作。她微微抬起了那只戴着青铜指环的、苍白的手。
全场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息国君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等待着神谕的降临。
只见那只手，并未指向任何人，也并未施展什么法术。它只是极其自然地、指向了赫连勋腰间挂着的一个鼓囊囊的皮囊——那里面装着他准备用来演示的、简化版的“化肥”样品。
低沉平缓的声音，透过狰狞的青铜面具，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道本身宣判般的冰冷质感，回荡在寂静的城门外：
“沃野大夫。”
“演示。”
“你的‘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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