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舱门朝天打开，男人搀扶着一个少年，从船舱里爬了出来。
少年脸上血色褪尽，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珊瑚绒毛毯，被有力的手臂架了起来，气若游丝地斜靠在男人几万块的鹿皮风衣上。
男人刀刻般力挺的脸被墨镜遮去大半，风呼啸穿过他呼啦作响的衣摆，给他吹了个格外肆意张扬的造型，看上去和大屏幕前的模样还有几分不同。
他们在簇拥下上了船。
“罗先生，您找到他时具体是什么情况，方便细说吗？”
“找到他时周围还有虎鲸的踪迹吗？”
“这简直就是奇迹...”
罗畔身长将近一米九，走在甲板上时犹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他将怀里的少年交给医疗队，低头拍去身上的水汽。
“五点多，我们在海沟里发现了他。”
“他现在还有些低血糖。”
医疗队为少年系好病床上的安全扣，正准备转移上直升机。少年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住了罗畔的皮衣腰带。阳光下，裸露的皮肤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皱、发白。
“你别走。”
他有气无力地挽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愿意撒手。
然而直升机螺旋桨飞速旋转，卷起阵阵大风，罗畔一时耳鸣，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他的手从衣服上拨了下去，并抬起食指抵住自己的薄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少年略显失落地垂下了眼睫。
最后罗畔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进了驾驶舱。
这位在热搜榜挂了好些天的人走进来，频频跟眼熟的人打过招呼，短短几步路，走出了平日里游走于名流贵族社交场的模样。
罗氏集团在日渐恢复繁荣的东部人类栖息地从来排名前三强，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人脉更如蛛网般遍布所有行业。虽然前些天的末日预言风波尚未平息，但似乎眼下并没有人想当面拆罗总的台。
不足一分钟，会议桌前又围满了人。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氧气瓶已经快空了。”
“并且他当时还伴有轻度失温，我们紧急处理过，和你们通讯时已经没事了。”
中校：“那他有和你说过自己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没有。”罗畔逆光斜靠在驾驶舱的防弹玻璃窗边，手指摩挲着左手戒指，“除了失温期间喊过冷，他就没再开口说过别的。真不好意思，没法给你们提供更多信息，恐怕细节只能去问他本人了，我们本来也只是路过而已。”
“怎么？他们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结合他提供的鲜少信息，只能判断出幸存少年在事发时并不在甲板上，而是躲在船舱中立刻拿上潜水装备，趁渔船沉没、虎鲸离开后，伺机逃走，并靠一罐子氧气瓶，浮浮沉沉一直硬撑到潜水艇发现他。
“好的，没问题，这次多亏了罗先生，要是没有你，他这回真是凶多吉——”
“凌晨五点多救起他，你们的潜艇至少四点半已经启航，那么早，你们在黑水湾海域做什么？”
一道清冷的嗓音打断中校的发言。
裘真双手环抱在胸前，从暗处角落里走到明处，光影掠过他精致雕琢的面孔，一汪碧蓝眼眸比罗畔戒指上的海蓝宝还要亮。
“贵司的深潜观光项目莫非还有夜场？”他疑惑道。
现有民用潜艇本身数量少，航程范围限制多，更何况获批能自行出海的基本都属于罗氏集团私产。
罗氏原本并不涉猎潜艇制造领域，一切得从两年前罗畔某日突发奇想，开始大力开发海底观光旅游项目说起。灾难过去三百多年，虽然家园重建后科技复兴，人类完成基础温饱后正奔小康，但资源依旧有限。
然而这位罗总顶着一张俊脸不顾众人谩骂，在旅游业可有可无的时代，频频在社媒上提及他那引以为傲的摇钱树，就跟几百年前向大众宣传月球旅行的资本家没什么两样。
两年过去，“一张船票五万八，带你畅游八小时”的潦草广告词无情地被淹没在街头彩绘的喷枪里、“资本家圈钱！”“日你妈退钱！”的唾沫星子里，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这场被嘲自娱自乐的闹剧最终缓缓落下帷幕，即便传言依旧有业界名流会前去光临，但不用思考也知道，要不是罗畔还有雄厚的家底可以啃，他西北风早就已经喝饱了。
片刻沉默后，罗畔一哂，视线一寸寸从裘真的脚尖开始，掠过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单薄的肩，再到那张冷得快掉冰渣的脸。
“这位是...”
不知是谁回答：“海洋生物研究基地，裘真博士。”
他立刻作恍然大悟状，笑道：“噢，原来是裘博士啊，狂人科学家，久仰大名！好像有半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吧，您当时震惊全国的那项实验研究怎么样了？”
拙劣浮夸且阴阳怪气的演技让所有人都听出了嘲讽的味道，没人想到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疑问会让此人一点就炸。
毫无防备地，这个问题就像一根针扎向裘真的心脏。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从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哼，面无表情地和罗畔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两人犀利的眼神在空气里像同向电极般相斥，无言的硝烟登时四溢弥漫。
这种互戳对方脊梁骨的火药味足够呛人，没人敢在这时插话，就连平日里向来没有眼力见的焦迪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心说真不愧是大人物，触起自己导师的逆鳞来，就跟给猫咪顺毛一样简单。
裘真：“罗先生，你似乎很热衷于答非所问。”
不论是面对面，还是在屏幕前。
“怎么，人是我救的，我还要在这被你审讯不成？我的私人行程貌似没有义务告知你吧。”罗畔冷冷道。
他收回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手没入风衣口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裘真。不笑的时候，身上散发的痞气便消散一半，五官骨感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忧郁。
罗氏二公子，玩世不恭，阴晴不定。这几个形容词在他本人的演绎下，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像他哥哥，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再留下去恐怕我要成犯罪嫌疑人了，有需要可以再联系我的秘书，中校。”
“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大步流星摔门离开，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
入夜，黑水湾城郊街区，海洋生物研究基地实验室内一灯如豆。
“滴——滴——”
基因稳定检测仪发出平缓运作声，实验室最中央的全息投影仪里，如瀑般成列着DNA双螺旋结构，幽蓝冷光折射到整齐码放的试剂管上。
水族箱内，几尾鱼的影子游到墙壁，从一端到另一端，周而往复。
细胞显微操作系统前，裘真紧盯着面前的显微成像。倒置高倍镜下，一颗人体干细胞吸附在持卵管上，他的手指极稳地操纵仪器，将发丝般尖细的玻璃注射针精准刺入细胞内壁，基因溶液随即涌入。
泛着幽暗荧光的溶液在细胞内以慢倍速缓缓舒展开，似花朵般卷曲着抽丝、绽放。
墙壁上，机械时钟变换过几个数字。
防护镜背后，冷光镀上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睛，他视线始终未从显示器上移开，镜片上冷调的反光里忽然多出一抹红色。原本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面孔，在此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只见培养皿中原本圆润的细胞，以注射的顺序先后产生变化。先是变成肉粉色，随后这个颜色越变越深，像被炙烤一般逐渐变得猩红发黑，其体积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不受控制地扭动撕扯，最终生一道道撕裂口来，像鱼鳃般翕动着吐出黑色浓稠的组织液。
一瞬间，外接全息显示屏上稳定的基因序列全面崩溃！
“哔哔哔哔！！！”
稳定检测仪红光大作，警报声刺耳响起。显示屏上，“实验失败，请立即销毁”的弹窗猛烈地敲击着裘真的眼眶。
他合上酸胀的眼睛两秒，后又睁开，将培养皿全数放进焚化舱后，起身将检测仪的电源线拔了。
耳畔顿时只剩下仪器运转的细微声响。
半年过去，这项实验依旧以失败告终，和自己住院前搁置的实验没什么区别。他摘掉护目镜，捏着山根放松眼周神经，后翻开实验日志，不知不觉中把嘴唇咬得泛白。
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里，无数个“实验失败”从他眼底滑过。
终于，长时间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随着化成白烟的销毁废物一起，瘫倒在椅背上。
他仰起脸，又侧目看向水族箱里那几尾缓慢游动的鱼，忽然想起两年前唯一成功的那次实验。
那时，青年科学家站在无菌操作台前，亲眼目睹鲸鲨基因完美融合进人类细胞内，长出鳃丝状结构，所有指标全线飘绿。他欣喜若狂，坚定自己的实验能够帮助人类实现功能进化。
然而，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能复刻出当年的结果。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到底哪一步没有做对？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项研究表明人类基因和鱼类基因可以融合，但在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里，他做到了。两年前，红斑病毒出现，所有研究员都调转枪头向病毒开战，唯独他一意孤行，坚定地向外界提出自己的基因融合设想。
结果可想而知…
即使招致骂声一片，但他都不曾动摇，他可以一遍又一遍进行无数次实验，可以背负疯子科学家的名片———
但人类真的等得起吗？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裘真离开实验室，回到工位上。电脑显示屏的冷光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其余全都没入黑暗中。
他刚出院回基地不久，桌面简洁干净得像随时都要离职的模样，唯独角落里的一个相框有些许人味。
照片里，两道剪影立于国立大学研究院前，阳光明媚，春花灿烂。青年们手捧红丝绒证书，头戴流苏学位帽，脸上挂着笑，眼神中满溢对未来的希望。
“定翼，至少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他自言自语，拇指轻抚过右侧青年明朗的脸庞，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无奈的动容。
但紧接着，这片刻的柔软就被显示屏里闪过的网页内容驱散。
恍惚间，他已不自觉将相框反扣在桌面，整个身子凑到了电脑屏幕前。
【军方与罗氏集团生物科技公司达成战略协作 尖端生物技术或将应用于未来武装升级】
推文标题醒目又刺眼。
怎么可能？难道罗氏已经提前他一步，先行研制出进化技术了吗？但在他的印象里，这家公司从来都不曾公开过研究内容，哪怕是在他以一敌众最无助的时候。
不对劲…
视线下移，底文的配图里，高精密仪器中心镶嵌着一管荧光试剂，编号0028。
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竟然是他在一年前失败的实验样本！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这个失败品为什么没被销毁？不可能，他明明是如此严谨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存在这种失误？
裘真蹭得起身，头脑充血，一个踉跄，又匆匆站起，脚步虚浮，但转身朝实验室冲去。
突然，座机电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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