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殊娘重重喘息一气,眸中瞬间溢满泪水,腿软到直不起身,连忙扶住身旁的黄粱,笑道,
“几万年,找了几万年,不想相见是这般模样……”
凛覃……不,本就应当是为昀,亦是仍在震惊之中——
难怪自己长至万岁,模样不曾变过,难怪自己长至万岁,就身当上神,算起来,他似乎还大了揽尘两百岁……
人只当是旁萤草成人不易,皆是自己的造化,未曾想过竟是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忆海被锁住罢了。
他现在知道为昀是谁了。
那时的碧凌涯有三桩美谈。
一为枫止女君与仙尊,也就是现南山主仲畏,两人青梅竹马终成眷属;
二为肆山雷母与夙川鸣公,两人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好不热闹;
三为四时花女白堇和虹七神主殿赤旭,鸳鸯对,天仙配,实乃羡煞旁人;
揽尘和为昀,便是美谈下的孩子。
因着枫止和白堇本为密友,他们也是打小就黏在一起。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便是那个虹七神主殿,赤旭。
他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效仿起当年寰宇,要下极仙神与他一同攻上上极,拉仲畏下台。
可惜,下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呼百应的境况,这胆量是胆量,遇上不可估量的灵力,也只得是无用功。
仲畏判他谋逆,当即斩杀,连坐虹七神其余六兄妹,及其妻白堇其子为昀,下放津世台。
顷刻之间,下极就少了八位握有重职的上神。
他们本是好说话的。
赤旭是兄长,是丈夫,他们日日与他待在一起,未曾察觉赤旭包藏祸心,企图于碧凌涯不利,的确有罪,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但,这旨意中包含了为昀,是万万不行的。
“你娘为了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也实在是想不到会酿成那般大祸……”
为昀缓缓自地上爬起,
“原来听了那么久的故事,那个最大的恶人是我娘亲,那个一身逆骨的罪神是我的娘亲……那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
“娘亲啊,如您所愿,我作旁萤草于银丝湖畔,揽尘将我带回碧凌涯,万年成人,万年化神,拜仲畏为师,如今过得……同往日别无二致,您可以放心了。”
黄粱与靛殊娘凝眉望向他,愤怒道,
“拜仲畏为师?”
二人气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靛殊娘抚住额头,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在为昀面前站定,
“恶人本就不是你娘!若不是仲畏,根本就不会有那一战!”
她气得发颤,先前姑侄相认的欣慰皆被现下的愤懑给占据。
为昀一出世,就被白堇赤旭夫妇二人送去了九霄遥修习仙法,无论是开蒙,还是加冠,均由九霄遥的大仙一手包办,白堇和赤旭也只是偶尔探望。
虽说为昀与父母亲近,但属实是没有什么接触,因而为昀怎么说也与他父亲的谋逆沾不上一丝干系。
白堇找仲畏求情,看在为昀尚小无力自保,又未曾与他爹相处的份上,放他一马。
结果可想而知。
黄粱轻抚妹妹的后背为她顺着气,缓缓继续说,
“你可知你母亲为何会成了那个恶人?不是因为她想挑起祸端,是仲畏,是枫止。
仲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于你娘讲,天条法令,连坐便是如此,谁管他到底有没有干系,无力自保又怎样?死了也是活该。”
难怪后来娘亲要将自己化作一株旁萤草,原是为了躲灾。
他依稀有些印象,下放津世台后,当时自己不备,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浊气灌进了口中,流了好多血,差一点就死了。
娘亲看他脆弱,怎么忍心留他在津世台与他们一同受苦?
“所以娘亲想到了灵境的两样圣物?”
既然求不了仲畏,那就求枫止,她是灵境守境仙,找她借生宸卷与革哀笔,不再经过仲畏之手而是动用圣物之力,反正又不是用它们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就只这一次又有何妨?
甚至,白堇连如何修改都想好了,她与六姊妹甘愿受罚,这一点自是不会变的,那若是为昀只是九霄遥一介散仙,与他们毫无瓜葛呢?
若是为昀能活,自己可以不要这个儿子,枫止要是为难,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就是了……
“娘亲不知道灵境两件圣物对枫止,对碧凌涯是何等重要的东西,她觉得枫止不会不答应的,但她猜错了,枫止不愿借。
她没了法子,求人不如求己。或是母性,亦或是娘亲灵力本就不低,她硬生生撕开了津世台结界的一个口子,要自己去灵境
——娘亲既然都有本事破开天衣结界,为何不直接将我丢出来,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他在推测当年的故事,却发现故事说不通。
靛殊娘喘息一气,幽幽开口,
“你母亲要的不仅仅是让你出去活命,是要你出去之后名正言顺的活着,不是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最好是仍做个潇洒的小仙。”
见为昀惘然,她一顿,继续道,
“若她只是将你弄出津世台,碧凌涯你是万万回不得的,那你又能去哪里?天地之大,难道就甘心匿了仙法,在华吾岩做个凡夫俗子?哪怕真做了凡人,万一仲畏要怪罪,找到你,杀了你,哪一件不是易如反掌?”
她走上前,替为昀撇开了眉上一缕碎发,
“她考虑的不仅仅是你的命,昀儿,她要你活,要你活得好……”
靛殊娘音中发颤,跌坐到了地上。
“所以她去了灵境,甚至只差那么一步,就可触到灵境前的山石,但她还是没成功。枫止赶到,一剑将她挑进了骨枯泉。”
但这又怎么会酿成一场大战?
史书上记的,那可是不亚于十七万年前抬神端一战的骨枯泉之战啊?
“她没有想到,昀儿。”
似是知他心中所想,黄粱替他继续,
“她冲出津世台时,叫我们不要随她出去,守着那个缺口,等她回来,就是怕闹大动静,津世台的恶鬼罪神全都涌出去……
但就只是那么一个小隘口,还是被发现了……”
黄粱落寞道,脸上平添几分愧色,
“是我们没有守好那个隘口。”
“所以,那些罪神并不是受了娘亲的指使而要与碧凌涯上神开战?是他们故意的?!”
果然,史书上就只这一点不同,而这一点恰恰成了他们断定娘亲是个罪人的一点。
“你娘从没想过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她只想要灵境的两样神器罢了……
我们亲眼看着二哥他们一个个被杀死,看着枫止为了平战与你娘同归于尽……”
“说到底,就是仲畏害了你娘!昀儿,回来啊,那不是你的师父!是你的仇人啊!”
死寂中夹杂着一丝啜泣。
若说现在,现在的为昀是清明的,他自己都不信。
好似山中清泉突的涌成洪水,好似碎星顷刻间直直坠落,哗的一声,砰的一下,落入他脑中,砸的他晕头转向。
他腥红的双眼,可怖,可怜……
天杀的生宸卷,若它当真是载命之器,何故编排出这般千回百转的命途?怎么?这生宸卷的器灵与他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怨仇,要这样玩弄她?
似是有一团火气自心口蔓延到了全身,要把他周身血液煮沸—他脸颊泛红,双目发直,
“叔父,姑母,昀儿无意做此般反应,只是倦极,累极,我的娘亲,为了护我被唾骂至此,昀儿定要还她一个清白,不会再让娘亲带着这顶罪人的帽子……至于回来,至于复仇,”
他顿了顿,自嘲般笑了一声,
“昀儿如今身不由己,待我捋出思绪,必会给叔父姑母交代,若姑母责我以懦弱之名,我……我认下了……”
他重跪于地,磕下三声响头,丝毫不弱,
“为昀感叔父姑母大义!终一日报之!但,昀儿现下,仍是凛覃,须得回去……”
落寞在他声中可见一斑,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好,你去,无论如何,由你决定。”
黄粱应声而答道。
“昀儿还会回来的……”
跌跌撞撞走出了这块地方。
他不知道,在他背影都不见了久久一段时间之后,那两人对视良久,黄粱将紧锁的眉头收起,自地上扶起靛殊娘。
“如何?”
“怕是舒坦日子过惯了,靠不得。”
【完】
南山园,多么清新风雅的地方,南山主,多么清新风雅的人。
他为昀,怎么不自那时,就葬身于那噬莹兽腹中?非要有一个人,一个在他心尖尖上的人,再次让他有了生机,却迎来窒息般的痛苦……
他无意怪罪揽尘,她救他一命确为大恩,让他有了这么些年的无忧无虑,他只是痛心,无忧无虑过后竟是揭开了这么一道口子。
他又恨,恨自己懦弱。
懦弱……这叫他如何承认自己恐惧担起身当为昀的责任,身当白堇儿子的责任?
他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应当誓为母报仇,与那虚伪的人断的一干二净?
煎熬……
是与叔父姑母一同报仇,还是就此放下过去,去过娘亲要他过的逍遥日子,甘心作仇人的徒弟,就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沉溺下去?
那梦里,同僚宽厚,师父慈祥,揽尘仍是那副救他时的样子,乌亮亮的眼睛,对他笑的开心……
可那……终究是梦,不是吗?
他重重叹了口气。
为昀啊为昀,真的这么难吗?若是这事发生在旁人身上呢?是不是就不会有这颇多的顾忌?处境是否会不同?
“呦!让我瞧瞧啊,刚醒的小凛覃在想些什么啊?”
南山主还是往日那个师父的样子,面上看,心疼他这个徒弟倒是比心疼他自己闺女还要过分,他端着一碗药从屋外进来,身后也没跟着揽尘。
走至凛覃榻旁,欲将药递给他,一副打量又关切的神色倒是定着不变了。
师父,你真的是叔父姑母所说的那样吗?
他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羔羊,眼神闪躲,害怕的模样真真是让人心疼,也不说话,就这么呆坐在榻上,对南山主递过来的药视若无睹。
这倒是让南山主皱了眉头。
“这孩子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在凛覃眼前挥了挥,也不见将这孩子的魂给招回来。
呵!
合着出去一趟,傻了?!
狐疑的目光随着手指搭上凛覃手腕脉搏,嗯?这不挺有力的吗?摸着竟不像是个浑身带伤的人所有的。
“哎!”
他放下药碗。
“我看着你,从一棵羸弱的小草,出落成现在这个模样,多少还是摸得清你的性子,你经历的若是不愿说,师父不会强逼你说。”
他顿了顿,又拿回那个药碗,
“现在放心了?喝药吧”
“您知道我不用喝药。”
回答他的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南山主抬起头对上凛覃的视线,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将药碗塞进凛覃手里。
“喝药。”
他不搭话。
“师父,我……是旁萤草修炼而成?唯一一株修炼得道的旁萤草?”
凛覃害怕了,他怕,眼前这个人,他的师父,知道一切,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期许有一个与他所想不同的答案。
南山主笑了,笑的很爽朗。
“你这孩子,怎么还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了呢?凛覃永远是凛覃,这还能有假吗?
好了,我看你是累了,歇着吧,一会儿啊,我们家那闺女估计还得来找你,我先走了。”
他也不管那药凛覃到底喝不喝了,撩着袍子就出了房间。
为昀晃了晃神,顿时遍体生寒。
他刚刚说什么?凛覃永远是凛覃?
这话,欲盖弥彰……
若真相便是姑母所说的那样,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南山主便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当得起一个虚伪至极的名头。
这个人,最恐怖的不是虚伪,是他隐瞒了自己为昀的真实身份,这是何用意?为了让曾经的罪人之子对自己毕恭毕敬?对生身母亲却是嗤之以鼻?
那他是否又知道自己进了青冥谷?知道自己与叔父姑母已然相认?如若他知道,又为何要装作不知道?
如若不然,这个用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两个若上的假设……
真正的南山主,可能真的一无所知,甚至娘亲的死仍不是姑母说的那样,她并不是是被南山主间接逼死……
他现在,清醒了。
他不可能直接问南山主,在一切假设的情况下,他问就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慢慢查,一点点揭开这个真相。这个过程,叔父姑母是否等得起呢?这个结果,他自己能接受吗?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们为昀同学的身世属实是凄惨?,命途坎坷啊~
(我真的不是后妈!作者还是很爱为昀同学的……)
【小剧场】
(微晕大哭中)
懒橙同学:好啦好啦,瘪哭啦,谁欺负你了?我给你出头!(热心市民一枚)
微晕同学:呜呜呜,咱妈!(作者芽芽本人)
懒橙同学:呃……你这…咱不能大逆不道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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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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