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尖触到蛋壳，冰凉而脆弱。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锅边一磕，裂缝均匀，蛋清蛋黄听话地滑入热油，发出诱人的“滋啦”声。
这是给表哥张浩的糖心蛋，火候必须恰到好处。轮到她自己那个时，她动作快了些，蛋的边缘略显焦硬，舅妈说过，糖心蛋娇贵，女孩子吃全熟的好，踏实。
这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有一套无形的刻度。张浩的牛奶杯总是满得要溢出来；她的那只，杯底浅浅一层，刚能盖住瓷白。
张浩的吐司上涂着厚厚的草莓酱，甜腻诱人；她的那片，只有边缘沾染了一抹可怜的红。这些刻度，林晚在住进舅舅家的第一天起，就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算刻进了脑子里，不敢逾越半分。
“晚晚，动作快点儿，小浩要迟到了！”舅妈李秀兰的声音从客厅刺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尖锐。
“快好了，舅妈。”林晚应着，声音轻得像蚊蚋。她把两份截然不同的早餐端上桌。
张浩揉着惺忪睡眼坐下，抓起牛奶杯咕咚灌下大半，嘴角留下一圈白沫。他瞥了眼林晚的杯子，含糊地说：“妈，林晚的奶也太少了吧。”
李秀兰正忙着给张浩的书包塞水果，头也没抬：“你管好自己就行，她不爱喝牛奶。”话音未落，又转向林晚，“今天抄煤气表的可能来，你放学别磨蹭，直接回来等着。”
“知道了，舅妈。”林晚垂下眼睫，盯着自己面前那只素白寡淡的碗。
不爱喝吗？其实那浓郁的奶香对她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但她更清楚，在这个家里，“需要”和“配得”是两回事。
舅舅常年在外跑运输，沉默得像屋里的家具。这个家，是舅妈李秀兰的王国，法则简单明确：一切以她的儿子张浩为中心。
而林晚，这个因父亲赌债入狱，母亲远走他乡打工而被寄养在此的外甥女，能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已是恩赐，不该再有非分之想。
林晚听着张浩兴奋地跟舅妈讲昨晚游戏的战绩，舅妈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宠溺笑容，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将她隔绝在外。
心里那点微弱的酸涩刚冒头，就被更强大的理智压了下去。林晚，认清你的位置，这里不是你的家。安静，顺从，不添麻烦，是你唯一的价值。
一起出门时，张浩接过舅妈塞来的五十元钞票，像只撒欢的兔子冲在前面。林晚默默跟在后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和张浩同校不同班，但几乎从不同行。她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打量和疑问。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阳光勉强穿过稠密的树叶。同一个小区，不同的楼栋，却像是两个世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那栋最漂亮的楼王单元。
有时，她能看见那个叫江璟辰的男生从里面出来。他总是穿着干净挺括的校服，背着看起来质感很好的书包。
身边总围着几个同样洋溢着自信的同学。他们谈笑风生，声音清朗，带着林晚无法理解的轻松和无忧无虑。
林晚总是忍不住会想，他一定生活在蜜罐里吧？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被爱浇灌着长大。
他大概从来不需要担心下学期的学费，也不用看人脸色计算每一分花销。他的笑容那么晃眼，是因为心里没有一丝阴霾。而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这几栋楼的距离
这种念头像细小的沙砾，磨着她的心。但现实是，他是活在阳光下的恒星，而她，只是角落里一株竭力隐藏自己的苔藓。
教室里的喧嚣像一堵墙，在她走进门的瞬间压了过来。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展示着新买的球鞋，某个昂贵的国际品牌。
林晚低下头，加快脚步挪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时，她下意识地把脚往课桌底下缩了缩。脚上是一双刷得发旧的白色帆布鞋，鞋边已经起了毛边。
她拿出英语书，试图用字母筑起一道屏障，隔绝外界的声音。但那种无形的，关于贫富的对比，还是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教室，开始分发上周的随堂测验结果。林晚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数学是她的软肋。
“林晚，68分。”
一个勉强及格的分数。她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去拿卷子。走回座位的短短几步路，她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许只是错觉，或许带着若有似无的怜悯或轻视，让她如芒在背。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而此刻，在她斜前方隔了几排的位置，江璟辰刚刚拿到自己的卷子，鲜红的“98”分外醒目。他随意地扫了一眼错题，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他的思绪飘开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排，掠过那个总是低着头的瘦弱身影。他看到她把卷子对折，再对折，塞进抽屉最里面，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墙壁里去了。
江璟辰觉得她好像,很害怕被人看到成绩？上次在小区附近巷口，也是那样，被几个人围着，头埋得很低,那种无助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
要不要,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同桌关于放学后去打球的邀请打断了。他收回目光，笑着应和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留意从未发生。
课间休息，教室里更吵了。林晚想去接点热水，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过道另一边一个女生的桌子。女生正在翻弄的精致文具袋掉在了地上，几只漂亮的荧光笔滚了出来。
“哎呀！你走路不长眼睛啊！”女生不满地叫起来，声音尖锐。
“对不起，对不起！”林晚连忙道歉，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笔。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让她脸颊发烫。
“算了算了，”女生夺过她手里的笔，没好气地检查着，“真是的，毛手毛脚，这笔很贵的，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林晚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羞辱感让她浑身僵硬。赔不起。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她说的没错，我确实赔不起。
我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点？为什么总是这么笨拙？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深的低下头，反复说着“对不起”。
这一幕，恰好被从教室后门进来的江璟辰看到。他皱了皱眉，脚步顿了一下。那个女生是班上有名的小团体成员，家境不错，有些骄纵。
他看到林晚煞白的脸和几乎要缩起来的肩膀，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又是她。好像总是被欺负。他捏了捏手里的空水杯。犹豫要不要上去解围，他犹豫的瞬间，上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
人群迅速回到座位，风波看似平息。江璟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坐回角落，背影僵直的女孩，最终什么也没做，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放学铃声对于林晚来说，如同赦令。她快速收拾好书包，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教室。她刻意磨蹭到张浩和几个勾肩搭背的朋友走远了，才独自一人走出校门。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直接回舅舅家，而是绕到了小区后面一个几乎废弃的小花园。这里杂草丛生，很少有人来。
她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张68分的数学卷子，慢慢展开。红色的叉号刺眼极了。
林晚默默的问自己为什么就是学不好呢？妈妈辛苦打工寄来的钱，是不是又白费了？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出路了？就像爸爸一样，烂在泥里。
负面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此刻，她不是那个在舅舅家小心翼翼的林晚，也不是那个在教室里沉默隐忍的林晚，只是一个被巨大的无助和自卑包裹的十七岁女孩。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另一边，江璟辰正和几个朋友打完篮球往回走。一个球滚进了草丛，他跑过来捡球，恰好看到了长椅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熟悉身影。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那微微抽动的肩膀，让江璟辰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的朋友们在远处催促着。
他看着她孤独无助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又涩涩地发紧。他攥紧了手里的篮球，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地转身，快步追上了吵吵嚷嚷的朋友们。
只是回去的路上，他的笑容淡了些，时不时会回头望一眼那个小花园的方向。
直到天色渐暗，冷意袭来，林晚才抬起头，擦干脸上冰凉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把卷子重新折好塞进书包。
又到了该回去面对舅妈，面对那个不属于她的“家”的时候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惯有的，逆来顺顺的平静表情，走向那扇永远透着疏离感的家门。
而那个关于江璟辰可能有的，一闪而过的关切，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世界，乌云密布，偶尔从缝隙里漏下的一丝光，也微弱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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