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方才嫌他无情,一滴泪也没有,这才过了多久又让他节哀,就是这梅雨天也没有你们的脸色变得快,你赶快回去吧,别烦他!”
“哎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我这是好心过来问问…”
门突然被人向内拉开,张默冲出来,看见阿聊挡在张谦寿跟前,下意识地过去将她往身后拉,
他冷静又客气:“四叔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说完便拉着阿聊进去,这回把门锁上了。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聊以为他会问自己怎么不走,但他什么没问。
“多谢你。”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他看着她,眼睫微垂,眼下一片乌青。
阿聊点点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但就是觉得这会儿不能走,不能留他一个人就这么待着。
他一个人进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下葬回来,用钥匙开门,看见张默冲,方才忍下的泪意又起来了,他哽着嗓子:“张家欺人太甚…”
张默冲拍着他的肩,摇摇头,只是问:
“我娘最后说了什么。”
老曹再也忍不住了,瘫坐到地上:
“她要我跟你交代,见不到就见不到,人活的时候陪伴了那么久,不差这一眼,你千万莫要遗憾,她一点儿心病也没有,你爹的房子她守住了,自己也活出了个人样,儿子更是顶好的…她是笑着走的…默哥儿,你别悔,你娘交代了,就怕你悔…”
阿聊听了一会儿,默默出去了。
她听不得这些,因为会勾起她自己的回忆。
酝酿了一早上的雨终于下起来了。
老曹和张默冲说了几句,被交代要做事,先一步走了。张默冲后脚出来,锁门的空当,一把伞撑到上方。
他回头,阿聊踮着脚,努力为他撑着伞,自己缩在有些大的蓑衣里,露出一双黑炯炯的眼睛。
“曹叔给我指了位置,他说你很久没回来了,镇里有些变化你不知道,我带你回家吧?”
隔着雨幕,张默冲看着她。
天地之间,顷刻只闻雨声。
他的嗓音几不可闻地颤了颤:“好。”
她嗯了一声,把伞塞到他手里,走在他前头。
她很认真,两手提着裤腿,低头避着水滩,和他始终隔着两三步,安安静静地陪他走着。
一进周立单辟的院子,阿聊瞬间明白张默冲和老曹为什么要在老宅说话了。
正堂之上,到处都是人站着、坐着,都咽着口水等着。
刚才在老宅门口遇见的那个也在,阿聊看见他,又恶狠狠瞪上一眼。
张谦文是最年长的,他一开口,满堂都安静下来。
“张默冲,你父亲是长房,你又是你父亲的独子,但你父亲去得早,我又主持张家多年,因此今日有些事情问一问你,是应该的。”
张默冲没有说话。
“你既在外头工作,你母亲又去了,祖宅你预备如何处置?”
祖宅是张默冲祖父留下来的一套二进院。张默冲的爹是个瓦匠,当初在工地上不幸从屋顶摔下来,死了,事发太突然,其他几个兄弟趁着周立还没缓过来,抢着分了祖产,因为那会儿周立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上了张默冲,所以其他几房以长房无后为由,一亩地一分钱也没分给周立。
后来张默冲出生,又是个儿子,张家祖母觉得亏欠自己早死的长子,在政府住房登记的时候,没和人商量就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成了张默冲,又怕其他几个儿子不答应,专门嘱咐自己的兄弟,即张默冲的舅爷作主,保证日后她死了,这宅子能传到张默冲的手里。
就在年初张家祖母死之前,祖宅里只有她和小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女住着,张默冲的姑母不会说话,年纪轻轻守了寡,因此带着女儿在娘家住着。等到张家祖母一死,几个兄弟发现宅子竟然传给了长房,一下子都不得了了,开始旷日地欺负周立,来来回回地闹,目的就一个,祖宅不能给长房。
偏生张默冲的舅爷是地方管诉讼的官老爷,早早就把文书备好了,因此几个兄弟夺宅诉诸法律无门,只能等着张默冲回来,好好地磨缠他。
张谦文是名义上的长子,自觉势在必得,清了清嗓又道:
“你是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念了书,吃着官饭,眼里瞧不上我们,是应该的。只是作为你的长辈,我也不怕讨嫌,提醒你一句,你父亲去得早,母亲又是一副病秧子,你是怎么读上书,又怎么出去见世面的,你不该忘。如今你四叔五叔家里也供着几个读书的,不容易,你也该把眼界放低一些,看看几位叔父的疾苦才是。”
阿聊扫视一圈,发现卢燕济没在,怪不得他敢说这种话。
张默冲只是简单道:“我不住,就留给七姑吧。”
此言一出,几个叔叔脸色即刻变了,张谦文声色不变:“你的孝心是好的,只是你七姑和心蕙两个女子,又都是外姓人,恐怕镇不住老宅,不如这样,你母亲的地方如今也空了…”
“我母亲的地方不动。”他神色平静。
张谦文双手交叉搭在拐上,目色幽深:“这么说,你是想好了。”
“是,旁的人若无必要,不必进祖宅了。”
四婶急了,要插嘴,张谦文下话了:“既然如此,都散了吧。”
他自认为是个文化人,好言好语什么时候都比撕破脸皮争执的强,因此使了个眼色,让众人都退了。
阿聊不走,他还纳异地瞧了一眼。
张默冲干脆道:“外面雨大,她不走。”
张谦文认了:“还有一件事。你如今年纪不小了,像你一般大的厚睿,那孩子如今都上学堂了,你是独苗……”
“二叔想说什么。”
张谦文低头呷茶,招招手:“出来吧。”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男子,领着一位模样怯生生的男孩儿。小男孩儿大概有些紧张,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吓得立即站好,赶紧去瞟身边人的脸色。
领人的男子一副干瘦模样,眼圈下凹,穿着一身褪色的麻布长袍,粗黑的脸上有些局促:“默哥儿,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是厚民,你大哥。”
他揽过来小男孩儿往前推了一推:“这是我的小儿子,第四个孩子,学名还未取,家里就唤‘财生’。”
“大哥。”他唤张厚民。
张厚民是他们同辈里最大的一个,张默冲还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张厚民就已经很高了,脸晒得黢黑,穿着永远短半截的裤子,沉默地干活。多年未见,他竟然苍老成这样了。
阿聊猜着张厚民的来意,他却忽然激动起来,往前走了好几步,口齿都不利索了:“默哥儿,你、你把财生领回去吧,延续香火也好,当成仆人也罢,你,你领去吧……”
张默冲拦住欲跪的张厚民:“大哥……”
“我没本事……养不起他了,书都供不起他读,你见过世面,你把他带走吧,今日我厚着老脸,就当是求你了。”
说着张厚民不顾阻拦地跪下来,涕泪俱下,挡不住要磕头,他旁边的小财生懵懂之间,好像也猜出来父亲所举何意,呆在原地,眼里汪满了泪水:
“爹……”
张厚民听见,哭嚎之间竟然也有功夫,一巴掌就甩到财生嘴上:“祖宗!我不是你爹!看好了,眼前这位才是你爹!叫爹!”
张默冲一把把孩子护住,声音重了:“你打孩子做什么!”
张厚民跪着,一下一下地掌掴自己。财生吓呆了,嘴唇出了血也不敢擦。
“好了。”
张谦文皱眉,他原本嘱咐张厚民要真切些,那知道他低贱成这般,心里觉得他丢面。
张厚民听见这句话,有如听见魔咒,一下子就安静了,忙站起来,揩膝盖上的灰:“二叔,您做个主吧。”
张谦文道:“默哥儿。”
张默冲半跪着把财生拉进怀里安抚,一边道:“先让孩子出去,我们谈。”
张厚民却不由分说将财生抢过去,开始扒他的衣服,嘴里喊着:“默哥儿你瞧!送来前洗干净了的,没有虱子!没有虱子!你要是不信,你把衣服烧了,头剃了……”
阿聊看着这一幕,视线忽然模糊了,她一愣,揉揉眼睛,是泪水。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
她十二岁那年,杨先生嗜赌欠债,诊所破产,杨家为躲债举家逃往山西。那天阿聊从外面买完东西回家,才发现杨家被砸了,全家人一个都不见了。
当时为杨家的做工的施阿妈一个人留在家里,看见阿聊就哭,阿聊瞬时明白过来:
她又被人抛弃了。
最后是施阿妈收留了她,和施阿妈住在一起的两年,是阿聊最快乐的时光,她有新衣服穿,有学上,不必挨骂,也不用每天干活。
后来施阿妈病死了,临死,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好姐妹,卢燕济的夫人赵归华。
那时她住在天津,自己一个人一路坐火车到上海,下火车时卢燕济一家都来接她,邹广好奇地看着这个好看的妹妹,问她叫什么名字。
阿聊沉默一下,回答:“施聊。”
施阿妈的本职是裁缝,她是从西北逃荒到的天津。而“缝”在西北方言里发音同“聊”,阿聊觉得新鲜,便不让施阿妈杨小姐杨小姐得叫她,她从此以后就叫阿聊。
她被领到卢家的第一夜,左右都不能适应卢燕济夫妻俩的热情,一直都是他们问她答,自己主动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什么时候剃、剃头发,烧衣服?”
赵归华听了大惊,问她为什么。
阿聊沉默了。
她第一次踏进杨家时,杨太太叫下人把她的头发剃掉,重新洗一遍澡,衣服也要新换,杨太太把她大女儿的旧衣服拿过来给阿聊时,她女儿捏着鼻子,尖声尖气道:
“脏死了!我再也不要这套衣裳了!”
她尖叫嫌恶的眼神,阿聊记得很清楚。
今天看到财生如此,她很久没哭,居然也不自觉地就流泪了。
……
财生被折腾得受不住,终于哭了,张默冲捏紧拳头:“好了!”
他跪下来,平视着财生,替他擦干净小脸蛋儿上的眼泪,笑着问:“你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抽抽搭搭:“财生……”
“你听好了,今后你不叫财生,你叫‘采盛’,张采盛,你喜不喜欢?”
采盛,采撷缤盛。
他的声音太过于温柔,身上有干净的气息,好像有魔力,财生点点头,也不哭了。
“你既然喜欢,以后就跟着我生活吧?但你不用认我作爹,我依旧是你小叔叔,好不好?”
“为什么……”
他笑道:“你怕爹爹,是不是?但小叔叔一定会对你好,你愿意信我吗?”
采盛点点头:“小叔叔,采盛愿意跟着你,采盛一定乖乖的,不惹事。”
张谦文和张厚民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有些意外。
张谦文起身,走之前丢下一句:“走之前把族谱改了吧。”
张厚民千恩万谢,也准备要走,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他看见张厚民:“大哥,大嫂哭得昏过去了……”
张厚民先是错愕,而后叹气:“她又不是不同意,如今又哭个什么劲……”
采盛听见,眨巴着眼睛看着张默冲:“小叔,我……”
张默冲揉揉他的头:“去吧,走的时候我接你。”
人都走光了,只剩阿聊和张默冲。卢燕济名声大,到哪处都有人请,这回又被昔日的同僚叫走了,故人逢谈,无非是抽烟喝酒,因此他没带阿聊,让她跟着张默冲。
张默冲看过去的一瞬间,阿聊低下头,掩过情绪,道:“我去买些吃的吧?”
张默冲是注意到她的情绪了的,说:“不用。”
他去拿伞,“有一家做汤圆做的极好吃的,我离了家再也没吃过,如今也不知还有没有,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阿聊站在原地:“你会对他好的,是不是?”
张默冲走过来,话里很认真:“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我没有做过父亲,甚至也没有经营过一段感情,照顾一个人是一件大事,可能确实不容易,但我不会儿戏。”
阿聊凝着他。
他比她大不了几岁,唯一的亲人刚刚过世,还在同无赖的亲戚扯皮,生活的重担好像一夕之间落下来,他无声承担着,却还不敷衍地给她承诺。
“嗯,”她点头。
两个人一出门,都被蹲在门外的张四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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