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丝弦管竹之声未断,舞姬随着乐工奏出的乐曲翩翩起舞,舞姿曼妙,长袖翻飞,犹如彩云飘动,一片琼筵华彩。
众人假装没有注意到站在殿外迟迟没有进来的帝妃,努力地装作正沉浸在圣恩之中,很快有内侍进去悄无声息地拖走刚刚那个尖叫出声的官员,众人也只当没看见,觥筹交错,热闹极了。
那些声音落在庄宓耳中,恍惚间她生出错觉,她已经离人间很远了,飘飘浮浮的,像是踩在云端,脑海中一片空白。
往日她接受的那些教导在此时通通没了作用。
她们教导她该如何服侍一位君王。却没有教她该怎样应对一个疯子。
相比于‘暴君’,庄宓更倾向于相信这位身在北国,残暴之名却传遍南朝疆域的北皇陛下是个身心有疾的疯子。
怎么会有这样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人?
她的脸色不太好,薄薄一层脂粉并没能掩住那阵惊惧的苍白。朱聿捏住她下颌的手稍松,又重重地捏她面颊,看到她脸上浮上桃花一样秾艳的颜色,这才罢休。
“有什么脂粉,都给她送去。”脸白得像个纸人,他看着很不顺眼。
福佑恭声应是。
庄宓顺势谢恩:“多谢陛下垂爱。”
朱聿嗤了一声,收回手,她的脸和他的手快是一个温度了。
见朱聿主动揽着她进去,庄宓暗暗松了口气,刚刚的事算是翻篇了吧?
她犹抱期冀,看出她意图的朱聿偏偏不如她愿,拉着她坐下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真要感谢孤?福佑,去把——”
庄宓不知道郑潼光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惹他生气的事,为难之际,忽然听到席上有人开口:“陛下,臣听说贵妃才艺双绝,能做掌上舞,能抚北国琴。不知臣等今日是否有幸,见识到贵妃的舞姿,一饱眼福?”
话音落下,一曲终了的舞姬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众人的视线顺势落向说话的人身上,熟悉他的人脸上神情微妙了些。刘鹰此人,很有些当酷吏的天赋,今年替陛下做了不少事儿,加官晋爵的速度羡煞旁人,他也渐渐张狂起来。
听说他私下派人去北国各地搜罗美人,美其名曰花鸟使,盘算着将选来的美人送到陛下后宫,效仿前朝投家中婢女入宫的郑国舅,也过一把外戚的瘾。这会儿他主动跳出来,用意可想而知。
众人默不作声,心里也打量着正好趁此机会试探一番南朝女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管乐之声停歇,窗外的风雪呼啸之声越发明显,噼里啪啦地撞上窗扉,原本一片歌舞升平的宫宴悄无声息地变了气氛,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门窗夹缝里钻了进来,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僵硬。
“刘卿想要孤的贵妃为你起舞?”
朱聿不再执迷于捏她的脸,手指缓缓下移,改为扣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极其亲密的动作。
庄宓有些不舒服,低垂着眼,没有注意到朱聿望向她的眼神,里面含着审视与好奇。
她本事了得,听到刘鹰这样羞辱她,私下会不会伺机使用秘术对他泄愤?
不知怎的,朱聿对庄宓其实是身负绝技之人这件事深信不疑。
“不想跳?”
冷不丁听朱聿问她,庄宓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朱聿又问:“生气吗?”
庄宓同样没有犹豫,迎着他投来的视线,轻轻颔首。
任谁被看作可以随意作弄的玩意儿,都不会高兴的。
并且,庄宓清楚地知道,远在北国的臣子都知道她身上那些所谓的光环与美名,都是拜南帝等人刻意为她打造‘奇货可居’的人设所赐。愤怒之余,她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朱聿看着她诚实地点头承认,又笑了。
“孤还以为贵妃又要撒谎。”
又?
庄宓心中警惕,柔声道:“妾相信陛下,定能为妾做主。”
朱聿了然。原来是一招欲扬先抑,好让他‘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神情冷淡,瞥了一眼南朝使臣的坐席。啧,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越过他,替她做主。
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偏又迟迟没得到朱聿的回应,刘鹰被酒意冲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壮着胆子往玉阶上看去,见帝妃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心底一凉,额头上很快聚了一堆冷汗。
刘鹰腿脚发软,正要起身请罪,却听朱聿开口:“看来方才的歌舞并没能叫刘卿满意。”
刘鹰满头大汗,不等他回话,又听朱聿笑着问随他赴宴的家眷何在。
看着抖抖索索站起身来的老母和妻子,刘鹰眼前发黑。陛下莫不是想让她们当众献舞,好为贵妃出气?
他定然是跑不掉的了,但若让老母和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像乐府优伶一样跳舞供人取乐……按着她们心高气傲的性子,保不齐一家几口回家之后都得齐齐抹脖子上吊。
就在刘鹰冷汗狂流之际,朱聿懒懒地抬了抬手,指尖朝着他的方向点了点:“今儿歌舞是单调了些,不如就让刘卿彩衣娱亲,舞上一场。”
早已熟悉君王性情的几位重臣面无表情,几位御史正想谏言,转念一想刘鹰从前做的那些事,又稳住了。
刘鹰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朱聿不疾不徐地捏了捏庄宓软滑细腻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孤竟不知刘卿竟不幸患了耳疾。随山,去替刘卿瞧瞧。”
一道颀长身影从朱聿背后的阴影处走出,庄宓余光扫过众人的反应,有些莫名,朱聿看出她的疑惑,十分好心地替她解释:“随山十分擅长药到病除。你瞧。”
话音刚落,刘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惨叫出声,那声凄厉的喊痛声只响了一息就猝然停止。刘鹰想起陛下最讨厌有人吵闹,不敢再出声,看着地上那只被齐齐削断的耳朵,眼睛一翻就想晕过去。
随山一声不吭地塞了颗药丸到刘鹰嘴里,掐着他的下颌迫人咽下,刘鹰方才还煞白的脸色几乎立刻就红润起来。
他一步一步挪到还未撤走的舞筵上,断耳伤口处仍在滴血,沁进了他脚下踩的绣着连弧蔓草狮子纹的舞筵上,有淡淡腥气溢出。
不远坐席上的朝臣们神色自若,女眷们低垂着眼,不敢多看。
看着缺了一边耳朵的刘鹰僵硬地起舞,朱聿嘴角露出一个笑,带着一股冷冽淡香的气息簌簌擦过庄宓耳畔:“贵妃觉得此舞如何?”
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当他开口的一刹,整间宫殿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庄宓注意到刘鹰的家眷向她投来目光,里面包含着诸多期冀、哀求、畏惧与……厌恶的情绪。
再看踩在锦毯上扭曲舞动的男人,庄宓蹙着眉,脸朝着朱聿的方向靠了靠,轻声道:“妾听宫人们说教坊优伶新排了一出歌舞,陛下可愿与妾共赏?”
众人屏息以待。
刘鹰仍在胡乱起舞。
见朱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福佑立刻拍了拍手掌,乐工优伶们随即鱼贯而入,几个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刘鹰拖了下去。
那块浸了血的舞筵很快也被人撤下。
殿内重又热闹起来。
朱聿懒散地往后一靠,长臂搭在椅背上,像是将庄宓整个人都搂进怀中。
庄宓腰背挺直,浓密发髻间的花树步摇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像是在十分专注地欣赏底下的歌舞。
朱聿行事向来随心所欲,被他血洗过好几次的北国宗室如今剩的人并不多。被他盯上的老亲王似是探听到了什么风声,告病没来,其他敢出言直言天子举止不端的人如今坟头草不知换了多少茬。
宗室朝臣们都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不要往御座那边飘。
朱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贵妃身上。感受到那阵冰冷又炽热的视线,庄宓浑身不适,不动声色地慢慢往旁边挪,想要离他远一些。
腰上却忽地一重,庄宓闭了闭眼,又被拖回他身边。靠得比之前还要近。
“乱挪什么?孤冷。”语气古怪又刁钻。
庄宓不和他计较。
转而又担心他又想起要炸了郑潼光这件事,主动拉过他的手,细声道:“妾帮陛下暖一暖。”
笑靥如花,很美。
朱聿的眼神更古怪了。
旁人不敢窥视帝妃互动,浑然不知自己险些飞升的郑潼光沉郁地收回视线,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郑绥和几个礼部臣子因为方才刘鹰冒犯庄宓一事多有不快,但看之后朱聿的做法,他们心情又不可避免地变得复杂起来。
郡主当真能迷惑这头疯兽?日后又是否会反弹?
该不会贼喊捉贼,编造一个郡主意图刺杀他的理由举兵南下吧?
这场宫宴结束后,众人心思各异,目送着帝妃共乘一辇远去,偶尔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脸色都颇微妙。
总觉得之后的日子太平不了。
但至少现在他们不会有被暴君盯上的危险。
独自面对暴君的庄宓却逃不掉。
御辇四面杏黄的帷帐落下,挡去了呼啸不止的风雪,里面十分宽敞,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单从画面看,十分美好。
朱聿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庄宓抬起头看他。
“你来的第二日,就让孤为你处置了一个臣子。是不是很得意?”语气莫测,眼神亦是阴森森的。
庄宓沉默。
不知道他好端端的又发什么疯。
朱聿捏着她下颌的力道略重了些:“说话。”她闷着不开口,是在想用什么秘术对付他?
早闻南朝多巫蛊秘术,她身上会不会藏着蛊虫?
庄宓惊愕地瞪圆了眼,垂着眼看向突然靠近她,在她脖颈间嗅个不停的朱聿。
“陛下……?”
没闻到什么奇怪臭虫腥气的朱聿兴致缺缺地靠了回去:“哦,所以你是很得意。”
他从哪儿得出的论证?
庄宓自认脾气算是很好了,鲜少与人红脸吵架,但遇上朱聿,满打满算不过两日,她已觉得十分疲惫,很想高声驳斥回去,但是……她不能。
“陛下怜惜妾,愿意为妾做主,妾不胜欢喜。”
庄宓委婉地表示——这是陛下您自个儿愿意的。
朱聿不知听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又或者是听懂了但是懒得和她计较——他困了。
夜色渐渐深了,连着在朝政和军营里转了大半日的朱聿搂着她,感觉到困意如涨潮的水一般覆了上来。
啧,又在使她那点儿手段。
御辇刚停下,几个抬轿的内侍就看着他们的陛下迫不及待地拉着貌若天仙的贵妃进了殿,脚步急切,背影透着四个大字——欲.火焚身!
庄宓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被宫人们卖力地梳洗打扮一番之后送进内殿,等了好一会儿的朱聿听到动静不快地抬起眼:“怎么那么慢?”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件薄若无衣的绯色纱衫上。
庄宓有些羞耻地抿紧了唇。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拉进了床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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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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