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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柑橘类的水果相当霸道,

只是轻轻戳了一下,指尖便留下了那种足以让人鼻子发皱的酸涩。

郑素珉记得,

巷口的橘子树总是挂着半生不熟的果实。

——

乍疏雨,洗清明。

院子里高架引着藤蔓,嫩绿的叶子蘸着几滴雨珠,花苞躲在叶子后面,任凭绿叶承受着大雨的猖狂。

明亮的草垛里偶有星星点点的野花。

哦不对,爷爷说这不是野花,它也有名字的,叫紫花地丁。

爷爷撑着拐杖,在门口咋咋呼呼,恨不得把那小阳先千刀万剐了再说,拐杖砸在地上砰砰作响,“哎呦,小阳,你可小心点吧,别踩着我花啦!”

小阳穿着一身警服,拿着派出所补发的门牌,也是不解极了:“阿伯啊,这野花踩两下有什么要紧的,生命力可顽强着呢,我们所门口那还有好几株呢,您真是咸吃萝卜啊。”

爷爷手里拿着拐杖,又在地上敲了几下,生气了也不说话。

小阳没听到老人家的回应,笑了笑就站在那往墙上安门牌。

小阳不和他生气,耐心叮嘱几句:“阿伯,下次门牌松了得及时拧紧哦,你看看,不把它弄紧了,牌子丢了,你孙女倒是受累了,一有空就把那些个杂七杂八的文件拿去派出所,天天催着我们补发牌子。你倒好哦,窝在家里享福咯。”

他拿钉子给牌子钉了进去,嘴里乐呵呵:“要有你家这样的好丫头,我可做梦都要笑醒了。”

前几日,院口的门牌终于不堪重负,逃离了这个待了几十年的地方。郑守州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非要立刻安上新的门牌,苦了他家的孙女,刚回余汾就马不停蹄处理这些琐事。

郑守州离他就五步的距离,抬头看那牌子,崭新崭新的,蓝底白字,印着“眀牙巷21”。

郑守州没回他这些客套话,倒是自顾自叨叨着:“这门牌掉下来可不是什么吉祥事,我得让素珉去买点金鱼回来才是啊。”

在郑守州的认知里,门牌掉落,不祥之兆,唯有金鱼、富贵竹之类可解。

他有一把好嗓子,方圆几百里都能听到些许字眼:“素珉,去街上买些金鱼回来哦。”

小阳拿着工具箱往外走,对这户人家颇为无奈,老的封建得不行,话里话外都是陈规旧矩,小的又乖巧听话,刚来明牙巷没几天就替着爷爷忙前忙后,所里还有好多人都夸她孝顺呢。

在余汾分所里待得久的前辈都说这家人古怪得很。

小阳耸了耸肩。

古不古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老家伙倒是怪顽固的。

人未到声先至,一声“好”后才跟出一道身影,是个十六七岁的女生,瘦得有些过头,纤细的身子让人觉得似乎风一吹就得倒。

她已经做好出门准备了,穿着黑白色春季外套,拉链没有拉到顶,露出里面的粉色薄卫衣。偏江南长相,标准的鹅蛋脸,鼻梁高高的,眼睑下垂,显现出一小片阴影。

乍一看,还留着刚到脖颈处的短发。

她抬头望来,有些懂礼貌地冲民警点了点头,杏眼里瞳孔漂亮,像是攒了些水珠在里头,变成了水汪汪的一双眼。

爷爷嘱咐她:“买金鱼,早些回来。”

玻璃般透亮的瞳仁里灌着门牌的影子,她应了声就出门。

从眀牙巷一直走出去,过一个红绿灯,再走五六分钟,差不多就能到五河街,五河街上有家店,金碧辉煌的招牌上写着楷体:“五河花鸟鱼专卖店”。

郑素珉在门口张望了几秒,确认店里客人较少,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店里似乎起了些争执,有人在和老板吐槽他家的鹦鹉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天天只会骂“猪仔猪仔”,那人还怀疑是老板故意教的,嚷着要退钱。

老板双手叉腰,胡子长得跟一把草挂在那,虽然矮了些,但好在眼神够凶,气势汹汹地回怼:“难道不是因为主人是个猪仔?”

那人揽了揽袖子,根本不输于对方的气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做生意是这么做的吗!”

老板也是硬气汉子,不打算背这种黑锅:“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从来没骂过谁猪仔,这鹦鹉铁定是向你家里谁学的。你要再往我头上扣帽子,我还真得去医院检查检查脖子有没有被压断哩。”

“可是你今天就骂我猪仔了!你这鬼话三岁小孩都不信,休想栽赃陷害我家人!”

老板余光瞥到来了客人,懒得跟无赖瞎扯,随口道:“反正今天碰到你,我是头一回骂人猪仔,你也是够幸运了。”

郑素珉嘴唇牵了牵,差点就在这么紧张的氛围下笑出了声,看到老板走过来,她连忙偏了个头,目光转向了收银台上的电脑。

老板一看见客人来,立马换了副嘴脸,笑得脸上褶皱都堆积了:“呀,小姑娘,买啥嘞?”

由于前几天受寒感了冒,喉咙到现在都没好全,郑素珉咽了咽口水,试图就这样润一下喉咙,而后在老板充满期待与鼓励的眼神中吐出了几个字:“金鱼,五条。”

哑,实在是太哑了。

老板耳背得厉害,大嗓门啊了一下,身子一下子趴在了柜台上,“姑娘啊,大声点啊!”

素珉被突然凑近的距离吓了一跳,刚想本能地往后退一步,后背突然被人抵住。

而后,毛茸茸的脑袋压在了她右边肩膀上,一股子苦橙一般清淡却涩的香味排山倒海般冲入她鼻尖,甚至想要直直涌入她脑子里。

她的眼眸都不需要往下,就在余光中看到了一头卷卷的短发,以及白得发光的侧脸。

“她说,”

清朗的嗓音似乎在耳边3D式环绕:

“五条金鱼,谢谢。”

老板反而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没几秒又反应过来,熟稔地笑他:“你这孩子,净晓得占人家女孩子便宜,可别把人家吓跑咯!”

男生闻言也笑得落拓不羁,搭在素珉肩膀上的脑袋跟着身子动了两下,让她更加不敢动弹了。

“等着奥,我去给你们拿。”老板顶着一副看透两人的表情,在郑素珉求助的目光下溜走了。

老板刚走,肩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郑素珉没转身去看他,视线就放在柜台上,一瞬都不舍得动一下。

其实是她不敢动。

身后的男生有些别扭地开口,语调也没有方才那般轻松:“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好奇怪,怎么从他嘴里出来的话,都能从问话变成陈述句呢?

她还没开口呢,别扭的人继续:“凭什么是你放狠话让我别找你。”

郑素珉抿了抿干涸的唇,解释的话马上就要到嘴边了,老板的声音却不是很合时宜地打破了两人之前奇怪的氛围。

郑素珉低头去翻口袋找零钱,身后那人不等她,径直伸出一只手,手里攒着手机,“我付吧。”

她停下了翻找的动作,也没制止他,最后只能打算等下出了门再把钱还给他。

老板突然双手撑在柜台上,前倾身子瞧她,终于知道刚看到这姑娘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诶,是素珉那孩子吧?长这么大了都,好久没回来了,越来越好看了哈!啧啧啧,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哟。“

张誉亓把那袋子金鱼递给郑素珉,嗤了一声,“叔,两年不见而已,不用这么感慨吧。“

他扫码付钱,又补上一句:“再说,郑素珉什么时候不好看,还女大十八变,人才十七岁。”

“你这孩子,比喻比喻你懂不懂,不懂别瞎说。”

老板一大着嗓门说话胡子就乱飞,郑素珉盯着胡子正发着呆,后脖子就被张誉亓拍了拍,她收回神转身就走。

“走了叔,您就自己待着慢慢男大四十变吧。”

身后是熟悉的声音,刻薄又调皮。

踏出玻璃门的那几秒,她也不知道是出于莫名其妙的八卦心还是什么,倏地转头去看店里面。

老板又去和那位“猪仔”吵架了。

专卖店就是专卖店,花鸟鱼多得乱人眼,甚至偶有几只小鸟或婉转或刺耳的鸣叫。

她看到一只鹦鹉在喝水。

她看到金鱼在玻璃柜里自由又困顿地游啊游。

最后,她也看到了还站在台阶上面的男生,以及他眼眶里的那点微红。

“郑素珉。”

微卷的短发,单眼皮,冷白皮,眼尾那缀着颗黑痣,高挺的鼻梁下是薄唇,脸部线条利落,轮廓冷硬。

她知道他从小就长得好看。

瞳孔清透偏蓝,这让惯常摆着臭脸的他看起来像是在眼里藏了两块透明冰块。

郑素珉非常不合时宜地想,他好像个美人鱼。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的时候,正发着呆,她又听到了跨越许久许久的声音:

“我今天做糖醋里脊,”

他好像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丧失得一塌糊涂,顾不得眼里那点不适,有些期盼,又有些不甘:

“你去吃吗?”

五河街在午后热闹了起来,摩托车挤压着地面的石子,轰隆轰隆的声音吓到了小婴儿,啼哭声不止,街口的水果店又开启了无休止的叫卖。

“好啊。”

郑素珉点了点头,安静地感受着袋子里金鱼游荡的不安。

两人的家隔了些距离。

“你要不先把金鱼放回家吧,”张誉亓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门口,也没打算跟着她踏进院门,“免得爷爷着急,我在外面等你。”

他这模样有些久违。

有些顾忌有些害怕,一如十五岁的张誉亓,以前的他着实像个随时能一点就爆的炸药包。

直到被郑爷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他成日跟在郑素珉身边,本就让固守封建的郑守州有些不认可,一旦看到两个人黏在一起,他就要训斥素珉一通。

张誉亓在素珉的安慰下忍了几回。

终于忍不了了,嘴里念叨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拿着根棍子就毅然决然地上了“战场”。

大义凛然的小男孩把郑守州细心照看了好几年的桂花树打了一顿。

内心的正义感跑到了理智前面。

被郑爷爷追着打的时候他还嘴硬:“谁让你骂她的,我都舍不得骂她!亏你还是她亲爷爷呢!老封建!”

张誉亓平时没少干坏事,缺的就是棍棒教训,这回连他奶奶都不稀罕拯救他,最后硬是被又打又骂将近半小时。

“对不起。”

那样一番折腾都没让张誉亓在郑守州面前示弱,倒是看着面前给他上药的郑素珉,瓮声道起歉来了。

郑素珉生气了,蹲在他面前给他膝盖上药。

她一沉默,张誉亓就没辙,盯着她快要散落的丸子头,“我跑得急,没注意就摔了,下次不会了。”

膝盖上突然一阵痛。

张誉亓下意识就要收回腿,可被面前的人压得死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郑素珉,有些笨拙地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竟然用手戳了戳膨胀到即将炸开的丸子。

他扯了个笑话:“你的丸子好像要变成爆米花了诶。”

丸子很灵动地抖了两下,就像个叛徒一样附和着张誉亓。

“别和我说话,也别动我头发。”

郑素珉躲开他的手,继续给他擦碘伏。

“好吧。”

张誉亓知道她没刚才那般生气了,泄了气就往后躺,整个人懒洋洋地陷在了太师椅里。

地上散落了星星点点的桂花,稀里哗啦地就像刚经过大雨的摧折,树枝躺倒在地面,萎靡不振着。这一切全都是战损版张勇士的战利品。

郑素珉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气死了,刚站起来又发现他脸上的伤:“嘴角那怎么搞的?”

张誉亓从小到大没少受伤,对这种小伤更是不在意,想了想没想起来怎么搞的,猜测是被树枝划到了。

郑素珉终于肯跟他多说几句:“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你该跟爷爷,还要跟你自己说对不起,别和我说。”

他在素珉密不透风的注视下给嘴角消了毒,还没开口就看到面前的人微微俯身,带来了一股柑橘味,冰凉的触感刺激着面部。

他没忍住嘶了一声。

除了一张可爱得和他丝毫不符的创可贴,他还得来了一句掷地有声的“活该”。

院子里的桂花树经年不败,从未有过停歇地生长着,花开花谢又花开花谢,无数次的轮回,好像从未记住十五岁的张誉亓勇敢一场而来的战利品。

不过,还有他俩记得。

郑素珉悄悄看了眼他的嘴角。

那儿早就不留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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