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永和七年的冬夜,金陵城迎来了十年未有的酷寒。
朔风卷着冰粒子,啪啪地敲打着沈宅窗棂上新糊的明纸,声响急促,一如内室里压抑的呻吟和稳婆越来越慌乱的催促。
产房外,书生沈砚书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他清瘦的背脊上。
他面色惨白,不住地在廊下踱步,每一次屋内妻子林晚萦那骤然拔高、又骤然衰弱的痛呼,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
冰冷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砚书……我……我怕是不成了……”内室传来林晚萦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晚萦!撑住!你定要撑住!”沈砚书再也顾不得什么产房血腥、男子不入的规矩,一把推开了那扇隔开生死的大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烛光摇曳,映照着稳婆和丫鬟们惨淡惊惶的脸,以及床榻上那片刺目的红。
那红,正从林晚萦身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浸透了锦褥,也浸透了她苍白如纸的肌肤。
她散乱的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窝深陷,昔日明亮的眼眸此刻涣散无光,唯有在看到他时,才勉强聚起一点微弱的亮。
“你……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她虚弱地摇头,产房污秽,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
沈砚书扑到床前,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寒意直刺到他心底去。
“晚萦,看着我!我不出去!我陪着你!”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猛地推开,沈母周氏端着一碗参汤疾步进来,身后跟着个神色肃穆的老嬷嬷。
周氏一眼扫过床上的情形,脸色顿时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将参汤递给丫鬟,一把拉过儿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斩钉截铁:“砚书!出去!产房之地岂是你能待的?没的冲撞了!”
“娘!晚萦她……”沈砚书不肯动,眼睛死死盯着气息奄奄的妻子。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周氏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萦高高隆起的肚子,声音又低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我早说了她身子弱,这胎怀相不好!如今看来……听着,砚书,沈家不能绝后!你年近三十,好不容易才有这点骨血!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务必……保孩子!”
“保孩子”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沈砚书耳边,也炸响在濒死的林晚萦和刚刚脱离肉身、浮在半空的魂魄耳中!
林晚萦的魂魄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平日里还算慈蔼的婆婆。
沈砚书更是猛地甩开母亲的手,眼眶赤红,几乎是吼了出来:“娘!你说什么胡话!那是晚萦!是我的妻!我要她活着!什么保孩子?我要晚萦活着!”
他声音嘶哑,带着泣音,这一刻的悲痛与决绝,真切无比。
【晚萦……我的晚萦……你不能丢下我……】他紧紧抓着妻子的手,心中疯狂呐喊,【七年了,我们等了七年才盼来这个孩子……可若要以你的命去换,我宁可不要!我不要!】
这心声,一字不落,清晰地钻入林晚萦魂魄的耳中。
她看着丈夫痛彻心扉的模样,听着他心中毫不犹豫的选择,魂魄那股剧烈的震荡缓缓平复,涌上无尽的酸楚与感动。
她试图去触摸他的脸颊,半透明的手指却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糊涂!”周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林晚萦嫁入我沈家七年,无所出已是罪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血脉,岂能因她一人而断送?这孩子是沈家的嫡孙!是我的命根子!你必须听我的!”
“我只要晚萦!”沈砚书寸步不让,泪水和汗水交织而下,“孩子没了,以后还能再……”
“放屁!”周氏口不择言,一把将他拽开,对稳婆厉声道,“听见没有!万一……无论如何,务必保住我沈家孙儿!”
稳婆吓得面无人色,看看状若疯狂的沈母,又看看悲痛欲绝的沈相公,只得喏喏应是。
床榻上,林晚萦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拉扯中浮沉。
婆婆的话像冰锥刺入她心底,而丈夫的维护是那唯一的一点暖意,支撑着她最后的气力。
她集中全部残存的力量,按照稳婆的指示,一次次向下用力……
剧烈的撕痛达到了顶峰。
她发出一声微弱如幼猫哀鸣般的喘息,感觉有什么东西终于离开了身体,随之而来的是生命力的疯狂流逝。
“生……生了……”稳婆的声音带着死里逃生般的虚脱,但旋即,那声音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是个哥儿!可……可没声儿!憋得太久了!……天哪!血!血崩了!”
短暂的寂静后,是两道几乎同时响起的、细弱却足以撕裂夜晚的啼哭。
一声来自那刚出世便没了气息的婴孩,另一声,则来自扑到林晚萦身上,发出绝望野兽般哀嚎的沈砚书。
林晚萦的魂魄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怔怔地看着下方。
她看到稳婆颤抖着手,将那个浑身青紫、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抱给周氏看。
周氏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我的孙儿啊!”,竟双眼一翻,晕厥过去,被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扶住。
她看到沈砚书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抱着她逐渐冷硬的躯体,脸埋在她颈窝,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他的眼泪滚烫,却暖不了她一寸肌肤。
【没了……都没了……晚萦……孩子……】他的心声被巨大的悲痛淹没,混乱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晚萦,你回来……求你回来……】
这一刻,他的世界仿佛随着妻儿的离去而彻底崩塌。
那悲痛如此真实,如此剧烈,让飘荡在空中的林晚萦都为之窒息,魂魄像是被浸泡在黄连水里,苦涩蔓延至每一寸感知。
她多想抱住他,告诉他,她就在这里。
可她伸出的手,只触到一片虚空。
丧事办得仓促而凄凉。
灵堂设了起来,小小的棺材挨着大大的棺木,烛火森森,白幡寂寂。
沈砚书不眠不休地守在灵前,形容枯槁,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亲自为她整理遗容,更换寿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她冰冷的脸颊和手指,低声絮叨着他们相识七年的点点滴滴,说到动情处,便伏在棺木上无声落泪。
林晚萦的魂魄始终跟着他,看他如此,心中那被死亡和背叛(婆婆的)冻伤的地方,又慢慢被这深情滋养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还能陪着他。
头七那夜,冷月凄清。
沈砚书摒退了下人,独自跪在灵前焚纸。
火盆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他憔悴不堪却依然清俊的侧脸。
“晚萦……”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黄泉路冷,孤寂漫漫……你且慢行,勿要害怕……待我此间事了,尽了人子之责,便来寻你……你我夫妻,总会有重逢之日。”
纸钱化作灰蝶,翩跹飞舞。
林晚萦的魂魄绕着他,悲恸又甜蜜。
她多想像从前那样,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单薄的背上。
然而,就在这深情款款的表象之下,就在他对着亡妻灵位许诺来世之时,另一道冰冷、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的心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钻入了林晚萦的魂魄耳中:
【……七年了,我沈砚书而立之年,功名未就,膝下犹虚……如今竟是妻儿俱亡,人财两空……娘今日又以死相逼,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令我尽快续弦,延绵香火……晚萦,你我夫妻情深,可我……我亦是沈家独子……我……我该如何是好?早知今日,当初是否……是否……】
那心声到了最后,竟隐隐生出几分悔意,悔这桩婚姻?悔这个未能保住的孩子?抑或是……悔当初在产房外,那片刻的“保大人”的冲动?
林晚萦的魂魄如遭雷击,猛地向后飘退,难以置信地“看”着依旧满面悲戚、泪光闪烁的丈夫。
他脸上的表情是那般真挚,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对亡妻情深似海,至死不渝。
可那心声……那冰冷、现实、充满了算计和动摇的心声,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上,又狠狠地捅了下去,绞了又绞。
原来……原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哭,那般肝肠寸断的守候之下,藏的竟是这样的心思?
她看着他跪在那里,背影萧索,却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寒风穿过堂屋,吹得白幡晃动,盆中火焰猛地一矮。
明灭的光影中,沈砚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孝服又裹紧了些。
他抬头望着林晚萦的牌位,脸上泪痕未干。
而林晚萦的魂魄,悬浮在冰冷的空气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比死亡更深切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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