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微微亮,第一屡晨光才给乡野铺上浅金色,田里的稻稾根还没踩完。妇人给自家庄汉送完早饭就匆匆回家,端了盆衣裳到池水边准备浆洗,不巧的是,大家都赶早,都在这个时辰来了。
几方一碰头,妇人客套着,不动声色地,率先走下石阶占据一方墩位,将脏衣裳拿出盆子,开始盥洗,有人不急,还在闲聊,有迟来的,见没有墩位,就回家喊家里的丫头过来排队等。
炊烟袅袅,小小的村落打破沉寂,渐次热闹起来。
程婉依牵着舒儿,依旧来田埂边散步。
近十亩的池塘,下游是一片金灿灿的稻田,中间连着一条宽敞的田埂,田埂这头连到程家门口有一架平桥,正好供舒儿在岸上玩耍。
“东家来了?”
“小东家长得越发壮实了,好像又长高了。”
村子里人笑着打了招呼,程婉依一一笑着回应,舒儿也依次喊了“姐姐”、“婶婶”,声音稚嫩可爱。
清水县,是徽州一座偏远古朴的小县,县子里住着数百来户人家,不仅耕作,而且经营着丝绸、茶、墨等生意,这些全是程婉依伯父打下的产业。
后来伯父、祖父相继去世,她离开京都,在徽州城里招了赘婿,就搬到县下的杏花村安家落户。
因此,村子里,人人见到她,都尊称一声“东家”。
大家伙儿都知晓东家喜静,对着小东家稀罕几声,便继续专心手中的活,聊起之前未尽的天。
碧草青青,细长草叶挂着晶莹露珠,三岁稚子松开阿娘的手,撒开丫子一脚跺进去,枝条颤颤,露珠咕咚咕咚滚落,晨露沾湿细布鞋,惹得稚子“咯咯”贼笑。
程婉依回以嗔笑,须臾,任他玩耍去,转身择了旁边大石做矮墩,坐下继续盯着。
盯着盯着,眼神开始失焦。
昨夜,她又没控制住情绪,和陆铭吵了一架,陆铭理屈词穷夺门而去。
这样的情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以前陆铭尚且忍耐,唯独昨夜,一夜未归。
这样的情状,自从舒儿出生半岁时就开始有了,持续至今,已整整三年。
争吵的原因不一,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陆铭私自贩卖了她手里的产业。
程婉依虽然招赘,但并非让陆铭身居后宅,如深闺怨妇般坐等临幸。
这样的男人,配不上她程婉依。
好逸恶劳,坐享其成,也不配做她祖父天下第一宰辅的孙女婿。
成亲没多久,程婉依就将生意逐渐放手交给陆铭,而陆铭原是一介书生,欠缺经商头脑,跌过几次跟头,近年才渐渐稳住。
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中,但就在舒儿半岁那年,她才知晓,陆铭早将程家基业中制墨的胶方,给了别人。
江南有绫罗,徽州有徽墨,徽墨以“落纸如漆,千载存真”著称,历来千金难求。
而制墨工艺复杂,分为点烟、和胶、捣练、晾墨、修墨、描金等,其中每一项都做到精益求精,方能成就最后精品徽墨。
就像制作精致美味的点心,点烟是筛选原材料,和胶是制作的良方,经过千锤百炼,精心雕刻,最后成型。
胶方便是这里的关键。
陆铭却将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卖给了别人,程婉依如何不气!
但更气人的是,对家是谁,她都不知晓,几次追问,陆铭都颠三倒四,含糊其辞。
到后来她才明白,陆铭其实也并不知晓对方是谁。
程婉依知道陆铭掉进了别人设计的圈套里,但问他如何被套进去,又为何会被套,陆铭仍旧三缄其口。
哪怕她数次迁怒,陆铭也只知忍让,绝不交底。
她曾设想过很多缘由,但......
举家搬迁时,婆母和小姑和他们搬来一起住。
婆媳和睦,姑嫂和睦。
成亲没多久,舒儿出生了。
一家人团团圆圆。
生意上,前年那么艰难,他也度过来了。
要说烦忧,大概就是传宗接代那点事,但她也承诺了,生下的下一个孩子,就跟他姓陆。
这还有什么不能说?又有何种原因不能说?
程婉依始终想不明白。
便是纳妾,昨夜,她心中凄惶时,也说出了“假如你养了外室,那就接回家,只要你坦诚,我必定以姐妹相待”这样的话。
虽然是赘婿,但她给了一切的尊重。
然而,她一再退让,陆铭依旧隐瞒。
她都不知道他坚持个什么劲!
那种无力感,足以让人透心凉。
这样的日子,真的能将人逼疯,但程婉依并非寻常女子,她自幼学习孔孟之道,精通佛学,自我释放这一套,早就无师自通。
将刺藏在心底,让时光渐渐地掩埋,这是放过自己和陆铭的最好方式。
好在,这两年,陆铭变精明了,再也没落下其他把柄。
然既称之为刺,就有扎人的时候,平日里,程婉依尚可以控制,可一旦有人不小心触碰,那必然要将这跟刺拔出来,扎一扎陆铭。
就在昨日傍晚用膳时,陆铭的妹妹陆柔提了一句“江城出了新墨”,晚上回去歇息时,她就迁了怒。
程婉依双目微阖,咬牙深呼一口气。
祖父说得对,她的耐性不足,她还要再沉稳一点。
*
程婉依望着天际,金色的晨光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光辉,细眉弯弯,面部柔和,婀娜的身姿引得石桥下面年轻的捣衣女露出浓浓的艳羡。
身边的婶婆正说着各家相中的亲事,不小心觑了捣衣女一眼,笑道:“不必羡慕,你也到了年龄,让你阿娘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日子同样过得好。”
浣纱女咬唇不语。
那怎么能一样?
东家的丈夫虽然是个赘婿,但对东家那是一万个好,人长得俊俏不说,做事也有能耐,岂是那些歪瓜裂枣、吃喝懒汉可比!
其他妇人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东家相公,那真是个翩翩君子,相貌俊朗,待人谦和,和他们家庄汉比,从里碾压到外,那简直是天上皎月。
婶婆也品过味来,小声劝慰:“东家才貌俱佳,又有个好祖父,才能压得住陆家这样好的郎君,你呀,就别肖想了,什么锅配什么盖,要是真把你配给陆郎君这样的人物,你守也守不住。”
捣衣女顿时脸一红,啐了一口,“谁肖想了!侬家就是羡慕东家有钱,侬家要是有钱,也可以去挑一个。”
众妇人哈哈大笑,纷纷打趣起来,笑她的野心不小,捣衣女回过神,脸色更加通红。
这时,河岸对面走出来三个人。
三人头戴纶巾,腰间插刀,经过苞米田时,其中一人拔了过肩的苞米,剥开外衣就往嘴里送。
端的一副流民土匪的做派。
田地里的庄汉们瞧见了,相继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板抬头望着,手里的镰刀泛着冷光。
河边的妇人停了话头,依旧做着盥洗的事,手中棒槌槌得砰砰响,年轻的捣衣女抱着盆小心地离开。
那三人看在眼里,脚步从容,眼神不屑,继续朝前走。
程婉依也看见了三人,目光微凝。
池塘这边仅有她一家,后面直接连着山,再也无路,显然是冲着她家来的。
“你就是程夫人?”
凝望之际,三人已经走到跟前,距离数十步远处停下,为首之人问。
从旁跑过来一名妇人,抱起了舒儿,程婉依向她道谢,才转身回道:“我就是。”
为首之人看着她,眼神还算规矩,只是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丈夫陆铭,欠了我们钱不还,现在人跑了,你知道吗?”
程婉依神态动也未动,只掀了眼皮,看了三人每人一眼,问:“何时欠的钱?因何事欠的钱?”
“嘿呦,你不先问问你丈夫怎么失踪的,倒先问起钱的事?果然是个蛇蝎美人。”其中一人,脸上有条刀疤,讥讽一笑。
程婉依扫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目光重新回到为首之人。
周度觉得有意思,说:“钱是三年前欠的,原因么?大概是赌钱赌输了,也可能是做生意做败了,这谁知道呢?你丈夫的事,你问我?”
“也有可能是喝花酒喝的,哈哈哈。”刀疤男补充,眼里的邪恶不加掩饰。
旁边的人跟着嘿嘿笑,“是......就是!”原来是个口吃。
程婉依并非没有见识的柔弱女子,见此情状,便猜到了三人的身份。
“十四寨的大当家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小女失敬。”语毕,她盈盈一拜,身姿清正。
三人俱是一愣。
周度最快回神,嘴角的笑一收,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问:“程夫人是如何猜出在下身份?”
“十四寨的威名早就名扬四海,大当家庇护一方百姓,义薄云天,朝廷早有招揽之心,如此重要人物,小女初来清水县,如何不能查明?”
周度哂笑:“夫人不愧程阁老的孙女,在下要不是自知斤两,当真要被夫人给糊弄住。”
说得才两眼放光、洋洋自得的刀疤男和口吃男,齐齐再一愣。
程婉依嘴角挂笑,眉目疏朗,问:“不知我丈夫欠你们多少钱?可有欠条?”
周度也不纠结前面问题了,从怀中掏出一沓纸,依次展露,举到程婉依面前。
程婉依不接,就这样看去,字迹清晰且熟悉,内容明确无从抵赖,欠债的人确实是陆铭,面额不一,拢共十几张,合计却有十万两。
十万两!
程婉依目光清寒,直直地朝对方看去。
刀疤男将刀架到肩膀,重心压在另一条腿上,得意道:“夫人没看错,整整十万两,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口吃男:“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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