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狱,听着就是个不吉利的名字,没人会喜欢这个名字,她也不例外。
三岁时,派出所民警来村子里给她上户口那日,村东头的寡妇王金花像往常一样在她们家大门口唠嗑,她的父亲也在其中,怀中正抱着一个粉雕玉镯的小团子,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小团子名唤江雪,名字是父亲起的,父亲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叫江雪吧,一来寓意好,二来好听”。
父亲从来都不是个诗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抽烟喝酒赌钱样样精通,对文邹邹的东西更是厌恶,那段时间却为了得到一个好名字翻遍典籍。
江雪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其亲生的父亲是寡妇王金花家的男人。
寡妇家的男人一年多前中风瘫痪了,只能躺在床上让别人伺候,男人中风时,父亲每周总有那么两三天要趁着夜色去寡妇家里,第二日天快亮时才悄悄回来。
寡妇家的男人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病情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最终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
送葬那日,寡妇哭的撕心裂肺、双眼红肿,几乎要一头撞死在灵前,说是生要做男人的妻,死也要做男人家的人,惹的前来帮忙的邻居无不称赞她真是个守妇道的好女人。
后来,寡妇在灵前悲伤过度晕倒,周围的邻居扶着寡妇回到房间休息。
那日房间里的门没有关紧,江离狱玩耍时不小心看到些长针眼的东西,他的父亲紧紧搂着身穿孝服的女人,两人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小家伙被吓的夺路而逃,手中的玩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男人被惊动,抬脚走出房间,弯腰捡起地上的玩具若有所思。
此事并未掀起什么大的浪花,只有家里的白炽灯亮了一夜,夜色中依稀能听到女人的哭声,第二日,村里唯一的傻子女人脸颊红肿,傻子女儿破旧的衣服下也多了许多伤疤。
说来也怪,村里有好几个瘫痪中风的,命短的瘫痪后的活了五年,命长的活了十年,并且都是无疾而终,只有寡妇的丈夫在短短两个月驾鹤西去。
小时候的江离狱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己还好,明明那个外人还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长大后江离狱明白一个词—那是一种被称为“爱”的东西。
父亲爱寡妇,故而爱屋及乌也爱那个寡妇的女儿;父亲不爱自己的傻子妻子,因为家里的傻子每天蓬头垢面,只会嘿嘿傻笑,一点都不如寡妇温柔与善解人意,父亲连傻子都不爱,更别提她这个由傻子生出来的丫头片子,故而每次她一凑上去就会被父亲不耐烦的踹开。
江雪与她同岁,不仅长的漂亮,嘴也像抹了蜜似的甜,经常逗的父亲哈哈大笑。
如果说她在村里人眼中的形象是木讷寡言,跟她那个傻子妈一样又丑又蠢惹人讨厌;那江雪则是村里人的开心果,是众星捧月的明珠。
那年大门前来了个帽子叔叔,手上拿有一本笔记本,见到来人,唠嗑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
“我说老江啊,这孩子都三岁了,怎么还不给孩子上户口啊!”
帽子叔叔一边打招呼一边指了指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笑问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满是不在乎的神情:“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户口,给她一口吃的不饿死就行。”
帽子叔叔闻言,身子忽然站直,脸色变得严肃几分:“国家有规定,严查黑户与重男轻女的现象,虽然是个女娃,可国家也保障女娃的合法权益,重男轻女,故意不上户口可是要吃枪子的。”
听闻“吃枪子儿”,男人脸上的表情陡然一紧,浮现出慌乱之色,又冷冷的瞥了那小孩一眼,嘴里小声嘟嚷道:“一个野种,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还要连累老子。”
尽管不愿意,可有法律在那里搁着,男人自是不敢再生出不上户口的心思,于是极不情愿开口道:“上,上,我给这她上户口还不行吗?”
“生日是什么时候?”
帽子叔叔低下头,认真的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东西。
“01年生的,好像是七月鬼节那天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你随便写个时间就行。”
男人低头想了片刻后皱眉道。
距离出生已经过了三年,他依稀记得是鬼节那日吧!
那段时间寡妇经常发烧,尤其是那天晚上高烧不止,父亲心疼的厉害,锁上门去了寡妇家。
那一日鬼门大开,村道上到处都是烧纸后留下的灰烬,刚过晚上八点,天空下起大雨,他撑着伞奔向寡妇家偷腥,只留下那个即将临盆的傻子一人在家。
傻子下午的时候就破了羊水,满脸痛苦的躺在院子里的草垛上,男人在屋里看电视,对女人的痛苦充耳不闻。
在黎明交接之际,傻子在草垛上成功生下来一个婴儿,男人回去的时候,看到正呼呼大睡的婴儿,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失望。
他从厨房里拿出来一块硬馒头,又踹了一脚傻子,将馒头扔在女人的脚下。
傻子眼角闪过一丝清明,又迅速变得混沌,爬过去拿起馒头蹲在角落里狂啃,脖子上的锁链也因为傻子的动作而哗啦作响。
那时村子里民风尚未开化,家里的婆娘若是不听丈夫的话,关起来打一顿是常有的事,若是屡教不改,拇指粗细的锁链套在脖子上像狗一样锁在院子里,避免出去丢人现眼。
后来国家爸爸开展了“法律下基层”系列的普法活动,这等民风未开化的村落竟然也有了人样,表面上像个人,背地里像人还是像禽兽谁知道呢。
男人怕被打上“拐子”的标签,于是取下傻子脖子上的锁链,傻子渐渐恢复自由,一到晚上,傻子没有在家里落锁前回来,男人便会拿掉嘴里的香烟,将烟头狠狠的戳在婴儿的身上。
孩子是母亲的软肋,婴儿的哭声在夜空中响彻,傻子会飞快的从黑夜中出来夺过男人手中的婴儿。
傻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小时候的记忆记不清了,江离狱只记得有时候男人不在家时,“嘿嘿”直笑的傻子忽然看起来不傻了,努力张嘴想要向她传达什么东西,可是一张嘴,眼中的清明散去,嘴角流出口水,又恢复成那副傻子的样子。
男人不喜欢她,当然也不会期待她的出生,从村子里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江离狱拼凑出来一些东西。
她还未出生时,男人就起了把她打掉的想法,一大碗堕胎药被强行灌进傻子的嘴里,下面留下一大片血迹;还有几次男人将拳头狠狠的捶在傻子的肚子上,傻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哭着说“肚子疼”,正常情况下孩子早保不住了,偏偏她竟然活下来并且顺利出出生。
男人迫害女人,连女人也要为难女人,傻子恢复自由后,村里的人常常对她说:“妞儿啊,你妈是个傻子,若非是你爸收留了你妈,你妈说不定被哪个流浪汉给糟蹋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好好孝敬你爸。”
“收留”,幼时的江离狱面露不解之色。
“可是婶婶,书上说收留的人要交给警察叔叔。”
小女孩抬起头不解的问道。
原本还和颜悦色的婶婶变了脸色,狰狞如同恶鬼,干农活的手在小丫头脸上拧了一把,“死丫头,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你爸,你妈说不定现在是乞丐,你爸给你们住的地方,还给你们吃穿,果然是个没良心的,连基本的感恩都不懂。”
婶婶的手拧的她差点要哭出声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努力忍着,爸爸不喜欢她哭,每次只要一哭就说她矫情,说她故意冤枉村里的长辈,会从家里的竹扫把里抽出几根狠狠打在她的身上,指责他不该冤枉长辈。
“叫什么名字?”
帽子叔叔继续问道。
“一个丫头,还要什么名字,你随便写个名字就成。”
男人不耐烦道。
帽子叔叔抬起头正想开口说道说道男人的态度,在一边的寡妇却抢先一步开口。
她起身走到男人身边,将保养极好的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吉贵,要不就让我给她起个名字吧!”
男人点头默认,走到一边蹲下不语。
王金花一把抓过帽子叔叔手里的纸笔,“唰唰”在上面留下三个大字—江离狱。
“像你这种贱丫头,连给我家小雪提鞋都不配,就该孤苦一人,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无人的时候,寡妇会收起脸上的笑容,对她恶狠狠道。
离狱,活该别离,活该没有人爱,应该下地狱永不超生,这是她名字的寓意。
寡妇写完后将纸笔交给帽子叔叔,看到那名字的一瞬,帽子叔叔正想问男人是不是确定要用这个名字,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不耐烦的打断。
帽子叔叔见状,劝说的话都被咽回肚子里,在心里叹口气后一脸无奈的离开。
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上了小学,国家爸爸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男人也打起学历越高以后要的彩礼越多的主意,在帽子叔叔第四次上门时总算是同意让她上学。
她与江雪同龄,不仅在同一个年级,也被分在同一个班级,江雪人长的漂亮,也很会与同学打交道,入学不久在班里交了一大群朋友。
她曾经也有一个好朋友,没过多久后好朋友突然与她绝交,转头与江雪做了好朋友。
同一时间,校园里多出一些传言。
“听说三年级有个人的妈妈是个傻子。”
“我听我好朋友说三年级有个疯子,见人就咬,好可怕。”
流言有真有假,传的久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江雪说这是给她的一个教训,让江离狱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被人爱的孩子才是野孩子,不被人爱的人才是小三,她与妈妈才是叔叔的真爱,让她以后远离叔叔。
她是野孩子,她的傻子妈妈是小三,寡妇是那个男人的真爱,江雪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她磕磕绊绊的读完了小学,又磕磕绊绊的读完了初中,邻村一个瘸腿男人出价五万娶她做媳份儿,男人想让她辍学,寡妇劝男人说高中毕业的女娃娃彩礼能达到十万,若是大学毕业,彩礼至少二十万。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一事无成的男人更喜欢钱,十万明显比五万的诱惑力大,男人给她出了高中的学费,当然也只出了学费而已。
她又磕磕绊绊的进入高中,正巧与江雪在同一所学校,还是同一个班级。
地狱般的人生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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