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万剑世家是个怎么样的门派?”
林浪遥发问道。
“天下剑道之魁首。”温朝玄平平静静地回答。
他手里捏着一条薄薄的竹片,用刀削去毛躁的刺,空气中还弥留着竹子剖开的新鲜生涩味道。林浪遥盯着那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竹篾在指间翻转,像一条青的蛇,被驯服了一般乖顺。
他不由自主走神,开了小差,“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食篓。”
林浪遥给鸟喂食,碗被鸟掀翻了。于是温朝玄做个食篓固定在鸟笼上,这样就不会再被掀翻。
“你怎么会做这个?”
林浪遥知道温朝玄博学多闻,但没想到他还会这种技艺。
“曾经下山,见过竹匠制器。”
仅仅是看过,就学会了?
林浪遥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但在他师父这个真正的天才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温朝玄手里削竹的刀有点钝了,并不好用,林浪遥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起身回屋把青云剑提了出来。
一把剑递到面前。
温朝玄抬头看了一眼他。
林浪遥说:“用这个削吧!”
“……”
温朝玄眼皮一跳,“此剑非是凡物,不可如此亵渎……”
“没有关系的,”林浪遥说,“指不定这把剑还很乐意呢!”
青云剑适时地亮了亮,也不知道是在抗议还是在附和。
温朝玄到底没有采用他不靠谱的建议。林浪遥坐在小板凳上托腮,看着他说:“为什么说万剑世家是天下剑道魁首呢?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拜入万剑的吗?”
“你可知万剑世家的来历?”温朝玄说。
林浪遥摇了摇头。
“万剑世家的开派祖师名唤姬元昊,乃是一位得道飞升的剑神。”温朝玄低着头,对着手里摆弄的青色竹篾,语气平淡地讲述起万剑世家的宗门秘史,“姬剑神陨落后,其佩剑煜天剑与他撰写的剑神剑谱,一起随葬于剑神墓。姬氏后人世代守护剑神墓,负责传承万剑世家,剑神昔年的三位随从,谢氏、温氏以及周氏,分为三支剑宗,为万剑世家开枝散叶,教化门徒。其中谢氏一脉的剑主已经叛出万剑世家,另立山门,创立了一个名为‘太白宗’的门派。你若要拜入万剑,可在温、周二宗之间挑选,但需思虑周全,因为一旦拜入剑宗,便不可更改……”
“等一下,你说什么?”林浪遥没心思听他后面的话了,因为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字眼,惊得霍然站了起来,“太白宗……姓谢的……原本也是万剑世家的人?!”
温朝玄多看了他一眼,“你认识谢剑主?”
“不,不认识……”但是认识另外几个姓谢的。
林浪遥一脸古怪表情。
他终于弄明白了,为何曾经见到谢共秋发动太白宗剑阵时,觉得那阵势与温朝玄引动群剑时非常相似……原来,原来根本就是同出一脉!
那么温朝玄有认出来吗?应该是能够认出来的吧。不过以他的性格,就算认出了昔日宗门武学,也不会表露些什么。
林浪遥从惊讶里缓过劲后,摸索着椅子重新坐下。温朝玄问他,“你想学剑,是为了什么?”
林浪遥心里想着事,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这还需要理由么?学剑当然只是为了学剑。”
温朝玄“嗯”了一声,说:“那我希望你用好这一把‘剑’,莫失来路,永不辜负这一颗剑心。”
林浪遥心里一动,怔怔地回过头,温朝玄伸手递了一个东西给他,然后掸掸衣摆,起身去将做好的食篓放进鸟笼里。
林浪遥低头一看,温朝玄给他的,是一个随手做成的哄小孩儿的玩意。
细细的青色竹条编成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狗,静静躺在他掌心。
“既然吃饭了,就……”温朝玄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不堪忍睹,“把东西放下吧。”
林浪遥将他道话当作耳旁风,固执地一手攥着温朝玄给他的竹编小狗,一手执筷,费劲地扒拉饭碗,把米饭弄得满桌满脸。
温朝玄也没想到,自己随手做的一个小东西会让林浪遥这么喜爱,从拿到手后就不撒开了,吃完饭后也不歇着,坐在一边兀自把玩着这个小玩意。
温朝玄不打搅他,提着一本书到屋门外的树下坐着,他翻开看了没两行,就感觉到身边蹭过来一个活物。
林浪遥自己搬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趴在他膝头上,手里攥着竹编小狗,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朝着他手中的书瞟,“你在看什么呢?”
温朝玄合上书,淡淡道:“没什么。”
林浪遥瞥见书封上写着“俱灭秘典”四个字,心里生出一丝疑虑。
他暗忖着这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竟然取了一个如此不善的名字。温朝玄道:“你又想问什么?”
“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
“所以你可以回答我,对吧?”林浪遥希冀地看着他。
温朝玄轻叹一口气,“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林浪遥马上不客气地问道:“你的剑术,在万剑世家的弟子里,应当算是顶不错的吧?”
“勉强尚可。”
林浪遥没理会他自谦的话语,直奔主题道:“那你为什么不再修剑了呢?”
“……”
风过树梢,流云缓慢行过小院上空,树下的二人相对无言,斑驳陆离的树影落在温朝玄安静的脸上,像模糊不清的梦境。
林浪遥放低声音,小声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树影里,温朝玄淡淡地发出了一声“嗯”。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虽不执剑,但人生广阔,何处不能追寻心中之道?”
“但是……”林浪遥心中堵塞,就仿佛遭受如此不公命运的人是自己。温朝玄看出他的情绪,抬起手,在小孩儿的发顶上轻抚了抚。
衣摆不小心带动了书,书册翻落在地。
林浪遥不想被他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模样,忍着眼睛的酸涩,匆匆低下头去捡书。他手忙脚乱的,伸手拍了拍书上尘土,书页正翻开着,让他一闪而过地瞥到了某些字句。
林浪遥一顿,低着头微微睁大眼睛,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很快回过神,强作镇定,装作无事地将书还给温朝玄。
温朝玄随手收起书,为了转移他的情绪,问道:“你喜欢吃鱼吗?”
林浪遥闷闷说:“我什么都喜欢。”
温朝玄起身,“那我再去钓几只鱼。”
林浪遥纠结挣扎,朝着他的背影伸出手,“还是不要再做鱼汤了吧……!”
温朝玄已经走远了,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当作没听见。
风轻轻吹,笼子里的鸟将头埋在羽翼下无声憩息,小院一片寂静。
林浪遥独自坐着,手里握着那个竹编小狗太久了,沁满了汗。没人知道他心里此刻的翻江倒海。
回想起在书页上匆匆一掠的内容,仍令人惊惧不定。
他想不明白,温朝玄为什么要看一本教人如何俱灭神魂,封闭自我的密法。
林浪遥来到此地的几日后,厌先生如约造访小院,给温朝玄带来了他要的书。
“你在找什么?”厌先生疑惑道。
温朝玄转头,发现原本在自己身边打盹的林浪遥不见了,他转头环顾一圈,没在院子里看见人影。他摇了摇头,没对厌先生说自己在找什么。
厌先生抚了抚掌,一些万剑弟子抬着书册进来,放在院中地上,然后马上就撤出去了,仿佛不敢停留。温朝玄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捡起一本书翻阅。
厌先生眼上蒙布,背着手,含笑看他,“我已将天底下最好的剑谱都搜罗来,放在这里。你是打算把它们都记下吗?”
温朝玄翻着书,淡淡道:“或许。”
“我果真没看错人,”厌先生感慨道,“如此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此不世的剑术天才,只可惜都被一个自私的蠢货给毁掉了。”
“不是正合你意吗?”温朝玄轻轻翻过一页,抬起头,黑眸透着看破一切的清明,“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如你心意,成为你的卒子。”
厌先生渐渐收敛了笑意,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糊弄。
“你需得知道,我谋划这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厌先生说。
“我知道。”温朝玄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
“所以,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温朝玄不语。
“当然,我明白,你自然会为此犹豫。毕竟此去凶险,必然九死一生。”厌先生噙着淡淡的笑。
温朝玄说:“我所顾虑的,从来不是生死。”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温朝玄又沉默了,厌先生仍保持着松弛的姿态,双眼却紧紧地盯着温朝玄,心提到了顶点,他好像沉默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温朝玄问出了他在心里反复思考了很久的那个顾虑,“魔神当真会降临吗?”
“当真。”厌先生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总要信姬剑神,”厌先生沉声道,“世间惟有煜天剑与剑神剑谱可镇压魔神。厌某行事的手段说不上多光彩,甚为惭愧,但厌某可以对天道起誓,我所做一切绝无半点私心。我在人间游历久,四方寻踪,皆是为了求得除灭魔神的方法,以保天下太平。利用万剑宗主的私欲,诱使他同意开启剑神墓,取得煜天剑,乃是迫不得已之法,你尽管可以觉得不齿,可以唾弃,但就算再来一次,厌某依然会如此行事。”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斯文的面庞上带着文人清隽的执拗,让温朝玄无法再说出什么质疑的话语。
温朝玄略一沉吟,道:“我听闻……在姬剑神之前,还有一位名唤周似梦的同道斩魔成神。”
“你说的周似梦,我也知道,”厌先生长叹一声,“但是像周似梦这般的人物,后来世间再也没出现过。”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成或不成,只在温朝玄一句话。
温朝玄合上手里的书,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清明的眼眸,面上无悲无喜,只用了简单的四个字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了。”
厌先生说:“此去一别,或许难有归期,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温朝玄说:“我身无长物,也无亲眷。”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呢?”
“再过几日吧。”
厌先生应了一句“好”,然后朝着温朝玄认真地长长一拜,“厌某替这苍生,铭记此恩。”
温朝玄站着一动不动,受了这一拜。
待厌先生离开后,他转头看了看放了一地的书,拾起一摞,准备带回屋去。在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树下站着之前突然的消失的林浪遥。他一语不发站在树后,眼眸沉沉的,像个阴郁的鬼魂。
温朝玄停下脚步,和他遥遥对望。
林浪遥忽然动了,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抱书的手,用力一扯,把温朝玄扯得矮下身子。他死死攥着那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小孩。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林浪遥说,“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他是在让你去送死!”
温朝玄看着被攥红的手腕,也不挣开,说:“我知道。”
“你——!”林浪遥一把撒开他,气得原地打转,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忽然朝着树干泄愤地用力踢了一脚。
树枝摇晃,震落一地绿叶,挂在树下的鸟被惊醒了,扑棱着翅膀乱叫,吵闹不已。
“我真是永远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就这么不想活着吗?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去送死?”
温朝玄不明白他是从何而来的怒气。
林浪遥回过头问他,“我想不明白。死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温朝玄说:“生死相依,在明白‘死’之前,应当先明白何为‘生’。”
“那么什么又是‘生’呢?”林浪遥当真想要求解。
“活着不叫‘生’,”温朝玄走到鸟笼边,安抚住乱叫的鸟,让它停止聒噪,淡定从容地说,“惟有明白了如此‘死’,方才叫做如何‘生’。”
林浪遥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冷静地说:“所以你活着的意义就是求死吗?”
温朝玄问他,“你怕死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好好活着。”
温朝玄想了想,说:“如果下一刻天崩地裂,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你会如何?”
“我会去找你。”
温朝玄回过身,看见小孩坚定认真,没有半丝虚假的眼神,微微讶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就在你身边呢?”
林浪遥不假思索道:“我会和你一起等着天崩。”
“由此可见,你并不怕死,你只是还没长大。”温朝玄道。
林浪遥不服气地反问他,“那如果是你,你又会如何?”
温朝玄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悠悠长空,缓缓道:“我会去补天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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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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