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听说，在怒潮降临之前，地球上极少出现波高30米的超级海啸。
以前这玩意只可能在科幻小说里出现。但现在，低于50米的海浪，就跟刮风下雨一样寻常。
尤其对于苍蓝共和国——这个由数千个岛屿组合而成的国家来说，遭受海洋之怒是不可避免的。
红叶仍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为了转移注意力，星月取出前方座椅背部的杂志，随便翻了翻。
杂志上没什么有趣的，里面大部分是合作品牌的广告，夹杂着一些政治宣传内容。比如这篇《怒潮与水手》。
《怒潮与水手》
……一个世纪前，公元2019年，格林尼治时间（GMT）5月12日上午9时，一场浩大的、前所未见的天文灾害降临太阳系。
它对太阳系整体施加周期性的扭曲，在其影响下，我们的世界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被野兽般的水波纹撕扯成碎片。
这场天文灾害史称“怒潮”。
太阳系在怒潮的影响下，其结构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水星被迫脱离原轨道，逐渐失去稳定性并向太阳靠近，在后续10年间进行了一系列混乱而复杂的运动，最终于2032年7月被太阳撕裂并吞噬；
海王星则处于逐渐脱离太阳引力控制的过程中，它的运动轨迹向奥尔特云区域推进，未来极有可能脱离太阳束缚，退出行星行列，成为一颗孤立的星球；
其他行星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但也都不同程度地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变得不稳定，或者失去了原有的卫星；
小行星、彗星和其他小天体的轨迹受到了更为严重的干扰，它们偏移了原来的轨迹，在空间里肆意穿行，像一堆混乱的炮弹……
在所有的“受害者”里，地球是最特别的。地球拥有最大的积极因素——人类。
在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之下，地球和月球均幸免于难，它们没有被太阳的引力摧毁，也没有像海王星一样成为流浪者，亦免受小天体的侵扰。
地球和月球的幸运，在太阳系中是独一无二的。它们在经历了这般神秘而恐怖的浩劫之后，竟还能保持与之前相似的运动形式，这个美好的结果，得益于人类的智慧、勇气和团结。
直至现在，地球上依旧能找到尚未拆除的行星支柱，它是抵御灾难的功臣。
除了扰动宏观的天体运动之外，怒潮还对地球的结构造成了破坏性的影响。
在怒潮的干扰之下，地球内部应力发生变化，引发了大规模的自然灾害。
地震普遍、超强且频繁；波高数十米的海啸司空见惯；火山活动的规模和频率亦大幅上升，喷发释放的气体和颗粒物进入大气，引发不可控的火山冬天效应，导致全球温度下降……
在漫长的浩劫中，人口削减到20亿上下，不到怒潮之前的1/3。
世界格局可列出许多岸谷之变，小国被灾难扼杀，无声地衰亡，或成为无主之地，或成为大国的保护国；大国则普遍走向专政；联合国易名为联合计划公约组织，并吸收了更多成员国，一度成为危难之中的领导者……世界陷于漫长的变局之中……直到今天，怒潮的余威还在困扰着人们……
我们的祖国——苍蓝共和国——是后怒潮时代世界舞台的主角。
苍蓝共和国的领土由数千个漂浮于太平洋上的岛屿组成。这些岛屿，是剧烈的地壳运动从不同板块中撕裂出来的碎片。
伊始，岛上的人民——也就是我们——远离陆地，孤立地面对恐怖的海洋，几乎不可能生存下来。
危急关头，我们甘冒巨大风险，通过当时还不成熟的基因编辑技术增强人体能力，并以宽容的态度接受脑机接口、义体改造等新技术，使自身适于在资源匮乏、涝害频繁的地方生活。
我们的名字叫做“新人类”，是天生的水手……
属于水手的国家——苍蓝共和国——的建立，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历史事件和过程实现的……
遭受陆地的背叛之后，太平洋的岛屿联合起来组建政府，并在第一次水手大会上通过了伟大的《太平洋宣言》，宣告我们从此独立于传统人类社会，作为海上的政治实体而存在。
从此，新人类不再是弃儿，我们高举生物主义旗帜，成为了海洋的主人……
谈起生物主义，星月刚刚被文字点燃的爱国激情难免降温。这篇文章好像不值得继续读下去了。
引领苍蓝共和国的生物主义究竟是什么？是一系列主张的总和，是一种诡异的缝合物——主张采用生物学语言来解释社会现象。
当然，归根结底它是属于社会学范畴的，只是套用了生物学的理论。
生物主义政纲相当晦涩、繁琐、复杂，有些内容似乎专门是为了让人读不懂而存在的，但最基本的旋律只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也是著名生物学理论进化论的旋律。
即使星月对进化论没什么好感（讨厌它主要是因为它为歧视提供了科学依据），也不得不承认，它是非常伟大的理论。每个接受过基本教育的人都知道，进化论是新人类里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艾略特·拉姆齐先生提出的。
这个理论告诉人们，强者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他们更适应社会环境；弱者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他们本就该被淘汰。
淘汰的过程是自然的、无需向人民解释的：当社会资源仅能保护一部分人免受灾厄，那部分人自然而然是被上天选中的“适者”；
而被放弃的另一些人……记住了，可怜人，你们的苦难是自然灾难造成的后果，是恐怖的宇宙之力所做的选择，而不是那些好运的人导致的，千万记住了。
其实星月作为生物主义的受害者，有时候也能理解新人类践行这套理论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新人类本就是生物技术的产物。他们的力量和精力都比普通人好上一截，更长寿，更聪明，能适应各种极端环境。
另外，生物工程和信息技术的深度融合，在共和国这片土地上催生出跨时代的人机交互技术。脑机接口的广泛应用，将大脑和数字世界连接起来。新人类通过脑机接口，能够做到即时访问信息、远程控制设备、增强感官体验……生活质量大大提高，也显著降低了教育成本——5岁小孩也能通过脑机背到圆周率小数点后的5000位。
在这种种原因下，很难指望新人类的眼光能跳脱出自己的基因和身体。
当前，生物主义是国家治理体系的基调，因此星月作为基因缺陷者，从来不奢望能过上好日子。
其实她已经算走运了，她的生物学问题并不大，政府只是不允许她有后代，没有在其他方面对她作出限制。
而且收养星月的杏子阿姨以前是运动员，年轻的时候拿过奖牌，大家都卖她几分面子。
有阿姨在，星月不至于莫名其妙被捕入狱、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处决、或是沦落风尘。她甚至安安稳稳地上完了大学。
比她更惨的缺陷者多的是，就比如红叶，还比如她的哥哥。她有一个消失了近20年的哥哥。
据说她的哥哥当年被生物安全警察折磨得生不如死。当时他还没成年，星月也只有6岁。后来他被流放出境，20年来杳无音讯……
哪怕以新人类的寿命尺度来看，20年也绝对不短了。星月已经几乎想不起他的面容。
杏子阿姨说他穿过太平洋，在陆地定居了。这话是拿来安慰人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更有可能是被大海吞没了。
“你要去理解它，不要去恨它。人是群居动物，我们需要归属感，每个人都不能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孤立地发光。”他们兄妹快要分开的时候，哥哥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星月，答应我，不要为了我去恨任何人、任何事。尽量去理解，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哥哥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对国家的政策，星月尽量持理解态度，毕竟她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不理解反而会让自己的生活更痛苦、下场更悲惨。
嗯，没错，她非常理解国家把自己划分为“贱民”（贱民是他们这个群体自嘲的说法）。
非！常！理！解！
红叶的声音拽回了星月的注意力。
“星月，你在听吗？”
“在听呢。”
“我说，国家可能会对我们这些基因缺陷者进行免费的改造。”
“免费改造？怎么说？”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执行了，对9级以上的基因缺陷者进行‘生态循环改造’。”
“还有这么好的事？”
“呵，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你知道生态循环改造到底是怎么个改造法吗？”
“在所谓的生态循环改造中，缺陷者的身体会被细菌分解，变成土壤中的营养物质，然后再通过碳循环、氮循环、磷循环转化成有机物质，进入食物链，最终重新融入到人类社会中。以这样的方式，把缺陷者改造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合格的一部分。”红叶用凄惨的口气说，“星月，你听懂了吗？政府的改造方法，就是杀了我们，把我们的尸体埋在土里……我们的尸体竟然比生命更有价值……”
“虽然现在，生态循环改造还只是针对生活无法自理的重度缺陷者，但早晚会轮到……”
“月湖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广播声响起，星月终于解脱了，把杂志放回去，迅速地下了车。
红叶在后面跟着。
“星月，你慢点啊……”
卡洛斯·赖德脑科诊所就在月湖公园遗迹的附近某处。
她们俩租住的房子是一个巨型筒子楼，也在不远处。
星月和红叶都察觉到了彼此的不开心，两个人顶着冷风走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城市深夜的景色伴着海风，默默陪伴在她们身边。这块地方叫浙江区，距离共和国首都赫利亚很近，人口密集，经济繁荣，强大的PPF保护层使其免受海浪侵扰。
它曾是亚欧板块的一部分。按照流传下来的地名来看，似乎是中国的某个沿海地区……
月湖是灾难来临前，这座城市的著名景点之一，不过现在只剩下遗迹了。
呼……呼……海风吹过斑驳的断壁，发出低沉的呻吟。原本的月亮型淡水湖被截成几段，湖边趴着一堆堆看不出原貌的废墟。
“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不修复这些景点呢？”红叶喃喃地说。
“你说月湖吗？”
“是啊……因为政府没钱吗？”
“不，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只留下一堆废墟、一具尸体。这是一种政治象征，象征新人类作为人类的历史，已经——”
“已经过去了。”红叶接着说道。
“不。”星月摇了摇头，“是已经死去了。”
两个人说起话来，缓解了不久前的尴尬。
“这两者有区别吗？”
“有区别。小时候我跟我哥哥讨论过。”
“啊，对不起，让你想起哥哥了……”
红叶模糊地知道，星月的哥哥似乎是因为生物学问题被人举报，而被流放出境了，多年以来杳无音讯，很可能死了，毕竟共和国与陆地之间相隔大海，流放无限接近于死刑。
“没事，我20年没见他了，如今都想不起他长啥样了。”
“我能问下，你哥哥的生物学问题是什么吗？”
“智力型6级。比你严重很多。”星月心情复杂地打量着红叶，“那时我面对他，就跟现在我面对你一样，有种深深的困惑，因为我觉得你们俩并没有什么智力问题。”
红叶讶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提起自身的缺陷，星月都会表现得比她自己更难以接受了。是因为她哥哥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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