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0。这个时间仪式应该结束了。
他举起面前茶水，在心里说了句：祝你幸福。然后一饮而尽。
“据遗属透露，演员王俊喆于今早8时离开人世，享年49岁，昨日他被发现于江龙市岩溶区的一辆车内，现场留有遗书，救护车到达医院后被判定为窒息性脑死亡，几小时后家属同意进行器官移植。警方暂时排除刑事嫌疑。据传在其酒驾事件被曝光后，心理状态急剧恶化，王俊喆的友人谨慎地向记者表示：‘他因恶意报道和评论而非常痛苦，周围的环境和情况也非常糟糕。’”
饭馆里还有老式的电视中播报着新闻。
“本台快讯，女明星温婉今日在索里亚特大酒店举办婚礼，现场突发意外，根据本台记者在现场传回的报道……”
张旭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他一瞬间像是听不见也看不清，搏动性耳鸣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他慌忙向店家找来遥控器，放大了声音，但是双耳依旧听不清。
他又颤抖着划亮手机。
电话铃声响起，将他拽回到现实中，是小尹。
“张队，不好意思在您休假的时候打扰你，但是朱局说需要您来一趟。”
“怎么了？”他盯着电视机画面上，拉起的警戒线和温婉的照片，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头顶。
“索里亚特酒店。新娘消失了。”
张旭艰难地吞咽着唾液。
“封锁现场，等我过去。”
不好的预感现出原形，露出獠牙，要将张旭的理智吞没。
索里亚特酒店位于城市最东边的郊外，占地500英亩，原是上世纪最伟大诗人的私人庄园，酒店到现在还保留着庄园内的一草一木，这里植被茂盛、远离繁华，即使在酒店墙外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生命力。这个酒店是这个城市中唯一的英式田园风酒店，也是这个城市价格最高最奢华的酒店，张旭还记得这座酒店当时的宣传语是：奢华不在于昂贵的家具和擦到锃亮的地板，而在于窗外真实的树木和月光。
张旭心烦意乱地开着车，顺便观察着索里亚特酒店的围墙，那围墙几乎有四米高，没有电网，如果不借助工具，很难从里面攀爬出来，更不可能带着一个人出来。
张旭还密切关注了围墙的状态，一路上并没有在围墙上发现破损的洞，围墙四周的植被也没有明显被踩踏的痕迹。
他想起刚刚自己搜到的直播切片：在一片尖叫声中，水晶灯开始爆闪，五秒后熄灭，大概又过了3秒左右，舞台周围的冷焰火同时喷射而出，新郎明显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然后新娘开始着火，可以看到新娘在火光中挣扎，同时有烟雾迷漫在了舞台中央，烟雾最浓的时候，一只像人一样大的蝴蝶开始在舞台中央——新娘原来站的位置缓慢扇动翅膀，有人开始尖叫，越来越多的人同时尖叫，然后舞台上烟雾散去，新娘不见踪影，只有新郎倒在舞台上。一行字如染血般出现在空中。
温婉，你怎配活的这么好？
画面熄灭。
张旭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水晶灯爆闪到温婉身上起火，一共只有八秒钟，如果要转移台上的温婉，八秒钟够吗？
另外，温婉为何没有呼喊？还是不能呼喊？还有洛辉就在眼前，有可能在一个大活人面前瞒天过海绑走温婉吗？
胡思乱想着，张旭的车进入一个像是入口的地方，停车杆没有升起，门口保安穿着干净整洁的制服，年纪大约二十来岁，颇有礼貌地拦住了试图倒车重新刷车牌的张旭。
“这里是员工通道的后门，车辆不能进入，请把车开到前门进去。”
“这里通向哪里？”
张旭下车，出示警官证。
“后门进去是员工食堂，一般配送货的车和垃圾车会从这里进。”
张旭回想自己一路过来，经过了酒店的正门、后勤货物的入口，以及高尔夫球场的入口，加上这里一共有四个出入口。
另外三个今日都未开放，一律锁着大铁门，只有这个入口是停车杆和保安拦着。
除了张旭的车，门口还停着一辆保姆车，司机靠在保姆车上捧着一本书在读。
不是抽烟而是在读书。
见张旭目不转睛盯着那辆保姆车，保安解释道：
“他也进不去，他从早上就在这里了，说是在等人”
“那今天从这个门有里面的人出来吗？”
“没有。没有任何人任何车进出。今天的婚礼管控比较严，我们经理专门交代了注意安保。”
“那个就是员工食堂的入口吗？”
张旭指了指正对着这个门的一个通道口。
“是的，从这里进去就是员工食堂。”
“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这……我需要请示一下。”
片刻之后，打过电话的保安示意张旭进去。
张旭仔细打量那个员工食堂的入口，发现那里的监控角度不太对劲，张旭举起执法记录仪，对着那个监控口述：“员工通道通往酒店员工食堂，门口的监控摄像角度偏移，存在盲区。”
员工通道是直接通往地下的，没有声控灯，张旭沿着黑暗的台阶进入里面，在到达负一层拉开消防门时，情景已经与通道里完全不同，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洁白的地板，员工工作区域的整洁干净体现着这家酒店对员工的人文关怀。
张旭接着往里走，看到了员工食堂，绕过员工食堂是一片空地，再往前走依次是洗衣房、财务室、最里面是工程部。
身边不时有穿着制服的员工经过，他们向张旭投来礼貌的微笑，有几个甚至主动问了好。
和门口的监控一样，这个通道里所有的监控也都偏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也就是说从员工食堂到门口，每一步都可以找到盲区。
张旭回到上面，转身看到闪烁着红□□光的警车，知道那里就是发生案件的宴会厅。
原来事发地点离这里这么近。
张旭出来时那辆保姆车还在那里，保姆车四周都围着黑色的窗帘，看不见车内。
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张旭想到一件事。
温婉睡觉的时候怕光。
难道说。
张旭凑到保姆车前，司机从书上抬起目光。
几乎一瞬间，张旭就认出了这个人。
“李子柏，李哥？”
“张旭，好久不见。”李子柏将书收进口袋里，冲张旭笑着，两个梨涡出现在嘴角，自从离开警队后，李子柏壮了些，皮肤也晒黑了些，但是他的笑容依旧没变。
这让张旭轻而易举就记起和这位搭档共同查案的日子，他刚入警队的时候搭档就是李子柏，那时候李子柏比自己早两届，年纪大五岁，带着他手把手教他查案，自己的刑侦技术都是李子柏亲手教会他的，叫一声师父都不过分。连带着关于李子柏的回忆全都涌出来了，这个行事总是慢半拍的刑警，这个和小尹有一样天真正义观的老刑警，离开警队已经3年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给温婉开车，今天要接她去机场的，但是她一直没出来。”
“机场？她为什么今天要去机场？”
“今天婚礼结束后，她要出国的。”
“出国？和新郎一起吗？”
“就她自己。”
“她出国是要忙别的事吗？”
“是去看病，她的恐慌症又严重了。”
“恐慌症？”
“自从商琴退圈后，她就一直有这个病，最近发作很频繁，经纪人说可能是结婚这个大事给她的刺激太大了，所以仪式一结束她就要出国去治病的。”
“商琴退圈了？”
“她两年前不是酒驾了嘛？那之后就鲜少出来了，后来又传出来退圈了。”
“但是温婉为什么因此得恐慌症？”
张旭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明白两件事的关联。
“看来你还不知道呢，前阵子我们才知道商琴据说不是退圈，是失踪。”
“失踪？”
李子柏真诚地点点头。
“她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的，温婉知道这件事后就一直很难过，抑郁症和恐慌症都找上了门，恐慌症更严重一些。”
“那你为什么在后门等她？直接开进去不是更好些吗？”
“她会从这个门出来，里面都是记者同行，前门都是粉丝，她的病目前还是得保密的。”
李子柏还是憨憨一笑。
“出国的东西在哪儿？”
“怎么了？都在车上，我拿给你。”
李子柏毫无防备将找到的手提包交给了警察。
“你们约的几点走？”
“就这个时间，但是她一直没出来。经纪人来过电话了，说让我守好后面。”李子柏看了看表。
“你是不是没看新闻？她失踪了。”
“失踪了？”李子柏愣了一下，反应照旧慢半拍。
张旭查看计时器，除去自己在员工通道勘查的时间，绕行酒店一周用了将近40分钟，此刻他在酒店正门。
粉丝们和营销号们已经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聚在门口的人，个个面容焦躁，情绪激动，有几个甚至想趁机挤到里面去。举着灯牌手幅礼物的应该都是明星粉丝，只举着自拍杆用手机贪婪地拍摄的应该就是营销号了。
他烦躁地打了个喇叭，没人理会，他只能将警铃拉响，人群才有了动静。
“又来一警察，快让让。”有人大喊，人群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张旭缓慢穿行而过，接受着人群的打量和拍摄，好不容易才开到了酒店门口，门口的工作人员看了他的证件后放行了，有几位粉丝试图趁乱冲进去，被保安拦了下来。
门口的工作人员在查看证件时，张旭询问了前门车辆和人员进出情况。
“出事前没有车和人进出，出事后进去很多警车和救护车，但是只有救护车出去了。”
进了前门大概还开了两公里才到举行婚礼的宴会厅，张旭将车停在一堆警车救护车旁边，老远就看见蹲在门口抽烟的朱局。
“朱局，里面什么情况？”张旭抑制着从得知新闻时就加速的心跳，慢慢蹲在了朱局旁边。
“新娘在宾客面前，砰～”朱局的手掌一张一缩比划着，张旭跟着抖了一下。朱局又抽了一口烟，“凭空消失了，除了一堆灰烬，什么也没留下。跟变魔术一样。”
“没有尸体？”张旭感觉自己能稍微喘一口气了。
“没有尸体，现场的宾客都说是变成蝴蝶飞走了，有一个录像机一直在直播。网上这个片段传的到处都是，你看了吧？”朱局皱着眉头又抽一口。
“看了，朱局您怎么看？这是……绑架？”
“差不离了。先按照绑架成立了专案组，现在缺个组长。”
朱局在地上碾灭烟头，抖抖裤子站了起来。
张旭跟着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朱局及时扶了一把。
“中午没吃？”
“吃了几片毛肚。”
“相亲呢？”
“大概率黄了。”
“哼！你又跟人家鬼扯什么天煞孤星了吧！”朱局松开扶着张旭的手，脸色铁青。
“那倒没有，我到的时候，人家已经走了。”
“你说说你，我怎么跟你师娘交代。”
“朱局对不住，我给忘了，改天我自己去跟师娘道歉去。”张旭舔了舔嘴唇，并将话题转移到了案子上：“朱局，既然您叫我过来了，那我就不休假了。您交给我吧。这么大年纪还亲自跑现场，人家还以为我们刑警队没人了呢。”
朱局却皱着眉头，一脸犹豫：
“要不这件事，你别管了，你本来也在休假，让小尹给你打电话后，我又感觉你参与进来，不是好事，那些媒体啊记者啊什么的会把你扒光的。现在网上流行开盒，万一一个不小心你以前和她处过的事再次曝光了，你又是专案组组长，你说不清的。”朱局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他，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老爷子还是这么护犊子。
“已经过去的事，不至于。”张旭咧嘴想用一个微笑来表达得轻松一些，但那微笑最终只是在嘴角无力地抽动了一下。
张旭作为之前被网暴的亲历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背后的悠悠众口引来的滔滔洪水。
“你想好了，踏进这个门，你就得接住一切众人按在你头上的欲加之罪和无妄之灾。”
“放心吧，朱局，我心里有数。”
“那你进去吧，里面记者很多，而且这个圈子的人都不是善茬，人人手里都有手机可以拍照可以录音，记住了，谨言慎行，注意舆情。”
“明白了。”张旭准备进去，朱局又拉住了他的胳膊。
“要不这样……”老局长还是放心不下。
“朱局，我想好了。放心吧。”张旭拂开局长的好意。
朱局很不放心地松开手，索性又点了根烟，蹲回到原地。
张旭站在门外，看着礼堂内的空间，仿佛看着温婉与自己分手后抵达的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虽然他不知道温婉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究竟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要在今天搞这么一出，但他想救温婉，这就是他现阶段最想做和最应该做的事。
他向前一步，自愿进入了那个世界。
最后一次见面时温婉的表情在他心中一闪。
—“你……会来吗？”
—“可能不会去，工作很忙，说不定那天会有案子。”
……
这个婚礼，他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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