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日光穿过窗槛的间隙,落到陆怀归的眼皮处。
他动了动身躯,眼睛还闭着,手指下意识摸向床榻的另一侧。
被褥尚有余温,人却已经不在了。
就连怀里也是冷的,不复昨夜的温热。
他徐徐睁开眼,望见一片薄背,凌乱错叠的红痕在上面延展,如同布满裂纹的白玉瓶。
顾衿正背对着他穿衣,听见窸窣声便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陆怀归眼睫轻颤,慌乱闭眼。
顾衿两手拢着中衣,向上一扯,后背的伤痕便被掩盖。
“醒了便穿衣服罢。”顾衿声音依旧寡淡,但又带着晨起时的哑意,显得轻柔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陆怀归嗯一声,从锦被间探出手,微不可察地碰了碰顾衿的后背,又缓缓收回。
顾衿正欲起身,却被一双手环住了腰。
陆怀归的额发贴着他后颈,气息温热。
顾衿侧过脸,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怀归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抱着,双手紧扣顾衿的腰窝。
顾衿抬起掌心,轻轻覆盖住陆怀归的手背,又仰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是不是冷?”
陆怀归摇摇头。
顾衿终是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起身往外行去。
春庭进来,给陆怀归拿了件纹鹤大氅,带着他一起往出走。
马车已经在外等着,陆怀归刚踏出门槛,脚步便顿住。
不远处,周澄正笑着和顾衿说话,余光却瞥向他这里。
陆怀归眉心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那个眼神,和当初看汝阳王时一模一样。
他并未再迈步向前,只站在原地静静听。
“太子殿下,真是多亏了您,陛下的龙体才恢复得如此之快。”周澄笑眯眯道,言辞恳切,“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是用了什么方式,竟能比祭祀还要快。”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顾衿语气淡淡,“上不得台面。”
周澄眯起了眼睛,“哦,是么?老臣倒觉得,太子殿下的手段相当了得啊。若不是有那小侯爷在,殿下想必更能大展身手。”
顾衿闻言蹙眉。
“这是本宫的私事,不劳周大人费心。”
“呵呵,这么说的人,可不止老臣一个。”周澄并不气恼,反而拱了拱手,“殿下的才能,我等皆有目共睹,可当朝太子,娶男子为妻,殿下难道不觉得,耻辱么?”
他幽幽望向不远处的陆怀归,又缓缓收回目光,“不若老臣再为您寻一官家女子,定能助殿下平步青云,君临天下。”
陆怀归眸光沉沉,在周澄看过来时敛眸。
是啊。
他们这场婚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京城笑柄。
顾衿此时颇得帝心,何不此刻了断。
他也好恢复自由。
“不必了。”顾衿冷声道,“有他就够了。”
许是在寒风中站久了,陆怀归的膝弯便隐隐作痛起来。
他无暇顾及顾衿说了什么,抬手按在膝盖处,五指掐在膝窝,冷汗沿着鬓间滑落。
“怎么不去马车上等?”顾衿不知何时走过来,挡在他面前。
陆怀归缓缓抬起头,将手从膝盖处移开,声音很轻地说:“我想等殿下一起。”
顾衿便没再说话,他伸手,稳稳托住陆怀归的手臂,带人登上马车。
在掀帘的一瞬,陆怀归转头,与周澄对视一眼后,扭头钻进马车里。
*
马车上,陆怀归后背贴着车壁,他竭力忽略膝弯的痛意,眼眸轻阖。
“在想什么?”
陆怀归睁眼,膝盖处覆上一只手。
即便隔着布料,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像是寒夜里的火焰,淡淡暖着他的膝弯。
“方才周澄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顾衿将他的两条腿都搭在自己膝头,动作轻缓地在他腿骨按揉,“你也不必管他说什么,我不会再纳旁人。”
陆怀归很轻地嗯一声。
他垂眼,目光凝落在顾衿的侧脸。
马车里光线昏暗,只隐隐有从车帘透进来的几缕晨光。
顾衿背倚车壁,那几缕光线照进来,将他有些锋利的面容柔化。
“殿下,”陆怀归微微蜷了蜷腿,轻声开口,“如果一个人之前对你好,现在又对你不好,那这个人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前世,周澄帮他甚多。
不仅助他逃出太子府,还将当年父母丧生火海的真相告诉他。
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怀疑周澄,更没理由来怀疑这次的计划。
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或许他之前对你好,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
顾衿收回手,却被陆怀归握住。
“那殿下呢?”陆怀归眨了下眼睛,眸光微闪,“殿下为何要这般待我呢?也是因为我身上有殿下想要的东西么?”
顾衿沉默片刻,“或许吧。”
“殿下想要什么?”
顾衿又不说话了。
“若是有一天,”陆怀归的声音更轻了,“我离开了殿下,您会生气吗?”
“是因为周澄说的那些话么?”
陆怀归摇头。
于是顾衿沉默的时间更长,久久都没应他。
也许是会的,陆怀归想,他不过失踪了一夜,顾衿便几近崩溃。
若他一声不响地离开,顾衿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然后把他关起来。
就像前世那样。
“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你。”顾衿道。
陆怀归一怔,抬起头,有些茫然和疑惑地看着顾衿。
顾衿面容平静,他把手抽出,将陆怀归的腿轻轻放下去,“只要你别受伤就好。”
陆怀归张了张唇,“可是,我是殿下的。”
他想起前世,他好不容易从太子府中逃出,却又不幸被府中的下人逮回。
太子命人打断他的腿,拔掉他的指甲,一脚踩在他的腕骨,声音冷得瘆人,“你是本太子的狗,这辈子只能依附本太子生存,本太子让你生你才能生,让你死你就必须得死。”
那时候的陆怀归奄奄一息,却张口咬住了太子的腿。
他曾发誓,要让这个主宰他生死的人,不得好死。
太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渐渐与面前的人重合。
一样,却又不一样。
“你不是我的所有物。”顾衿轻叹一口气,“所以你想去哪里都……”
腰倏地被抱住。
顾衿身躯微僵。
像是今天早上那般,陆怀归的双手紧环他的腰,脸垂着,看不清表情。
陆怀归抱得很紧,他无法挣扎开。
于是就这样任由着,抬手轻抚陆怀归的后背。
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春庭唤道:“殿下,我们到了。”
陆怀归才终于舍得松手,和顾衿一起下了马车。
*
在正厅用过膳后,陆怀归推开了偏院的门。
鸣柳不在,但院中打扫得干净,纤尘不染。
屋头的门开着,桌上摆着茶水,桌旁坐着人。
陆怀归抬脚踏进门,那人便起身拱手,恭敬道:“小侯爷,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前几日,周澄派来的内应,也是那教习先生。
“我们的计划还照旧么?”对方斟了盏热茶,递给陆怀归。
陆怀归微微颔首,并未接那茶水,“嗯,照旧,宫宴开始后,便等我暗示。”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轻笑道:“鸣柳姑娘沏的茶,小侯爷不尝尝么?”
陆怀归闻言,缓缓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对方,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哦,是么,”陆怀归皮笑肉不笑,将那茶水端起来,抵到唇沿,“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好好尝一尝了。”
见陆怀归将茶水饮下,那人才道:“小侯爷如今以为,太子殿下如何?”
“如何?”陆怀归“啪”地放下茶盏,轻嗤一声,“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在这府中对我百般羞辱,我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然后再将他碎尸万段。”
若是前世,他确实会如此,将太子曾带给他的折磨悉数报复回来。
也定要让太子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眼中满是偏执狠绝,半晌又勾唇,“周大人会帮我的,对吗?”
“这是自然。”内应道,“届时我会禀告给周大人,助小侯爷假死后,逃出生天。”
说罢,那人便站起身,对陆怀归又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回去复命,祝小侯爷得偿所愿,早日报仇雪恨。”
陆怀归微微颔首,目送内应离去。
内应走后不久,鸣柳就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
“阿归,回来啦。”
“嗯。”陆怀归应一声,目光落在那茶壶上,里面的茶沫漂浮不定。
鸣柳走过去,以为是陆怀归泡的茶,“这茶是阿归泡的?”
“你泡的。”
明柳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归莫要打趣了,奴婢连茶叶都分不清,更别说是泡茶。”
她有些渴,斟了盏茶便要喝。
陆怀归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别喝,有毒。”陆怀归沉声道。
鸣柳瞪圆了眼睛,手一抖,那茶盏便咣啷一声坠地。
“这、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陆怀归盯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眼底晦暗不明。
“那这茶水,奴婢倒了吧。”鸣柳还心有余悸,“留在这儿也是霍霍人。”
陆怀归摇摇头,“送去给谢淮南,让他帮忙调查这里面的残渣。”
鸣柳立时便地上的残渣与桌上的茶壶收好,转身去汝阳王府。
陆怀归屈指,在木桌上轻叩。
他又隐约地回忆起前世的事,他在忍无可忍之下,将太子手刃,顺利逃出去后,周澄帮他处理了太子的后事。
那时候周澄的表情是怎样的呢?
依旧是温和笑着的,但那笑容阴冷,带着掩饰不住的、对于唾手可得之物的疯狂。
周澄的目标并不是帮他,而是想借他的手,除掉太子。
陆怀归抬起袖袍,方才的茶水溅落,在上面晕开水痕。
连带着把纹鹤大氅也沾湿一小片。
陆怀归眼睫轻垂,盯着那片痕迹看了许久。
他抬指摩挲大氅上的痕迹,轻啧一声。
“脏了。”
这大氅,还不回去了。
又更晚了(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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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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