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维觉得阿离没说谎,她是真的不喜欢热闹。
自那以后,阿离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乔子维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可她的嘴被渐渐融化的糖画给糊住了,除了咔嚓咔嚓啃完那只没翅膀的老鹰,就是不开口。
乔子维几次想搭话,都被那无形的疏离感挡了回来。他摸摸鼻子,再次感叹了下她诡异的性格。
两人回到侯府时,已是深夜了。乔子维回他的院子睡觉,而阿离则是径直走到风鸣轩,飞身上了那棵松树,身影隐没在浓密的枝叶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望着灯火通明的建邺城和金粼河,想起了乔子维方才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
是啊。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千百年来,这芸芸众生的洪流从未停歇过。阿离站在其中,如河水里的一颗石子,无时无刻不被冲刷着。可即便冲刷得再久,久到石子被磨平棱角,表面长出青苔,石子也仍旧是石子。
她不是能够和他们一起东流的水滴。
翌日一早,乔子维就洗漱打扮一番准备去布庄。
那祖孙俩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没想到这件事还能七拐八绕地牵扯到自己头上。他既然对那绣娘的丈夫做出许诺,那身为少东家就要言出必行。但福宁郡主可是个惹不起的主,乔家既然承办了她的婚服,若是到了日子拿不出来,那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可乔子维毕竟只是个挂了名的少东家,除了定期巡查看看账目,其他的一概不会,更别提缝绣制衣这种细节了。于是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找布庄掌柜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
刚出府门,他便撞见了回来的杨天冬。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乔子维问。
“那孩子确实是没事了,一早醒来活蹦乱跳的。我在那待久了也叫人无所适从,干脆就回来了。”
“那正好。早饭吃了吗?跟我一起到外面吃吧?我今日要去趟布庄,正好顺路送你去医馆。”
“不用了,我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杨天冬摆摆手,“兄长先走吧,我还有些事找阿离姑娘,她还在府里吗?”
“哎哎哎!”
杨天冬说罢就要迈腿往前走,被乔子维一把扣住肩膀:“你还要找她干嘛?”
“我还有些话想跟她说。”
“冬哥儿,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咱就把这篇揭过吧。左右大家以后都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你也不必非要整理不辨不明那一出吧。”
“不是……”
“我说实话啊,这几天相处我也看出来了,她那人就那脾气,嘴上不饶人,但心其实不坏的。你瞧她为了那祖孙俩,虽说是拿钱办事,可也算是尽职尽责。昨日你没跟过去没看到,那情景也凶险得很。人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爱吃糖画的小姑娘,十几岁的年纪成天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脾气怪点也正常,你也莫往心里去了。”
“兄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亦有难言的过往。诸子尚且有百家争鸣,你又何必非要跟她吵个是非黑白出来呢?”
“兄长!”杨天冬无法,只好大声打断乔子维。他这位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太能言善道了点。
“你误会了,我不是去和她争辩的。”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措辞:“你之前和今日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管之前如何,日后我是打算与她和睦相处的。况且昨日她又救了我一次,我是去道谢的。”
乔子维闻言,扣着他肩膀的手松开了,然后用力拍拍杨天冬的胳膊:“害,原来如此。我瞧你这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还以为你是去找她打架的呢。那你去吧,我先走了。”
乔子维出门上了马车,杨天冬则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进了侯府,径直向风鸣轩走去。
晨光中的庭院格外宁静,吵闹的张玥似乎还没睡醒,更加吵闹的乔子维已经出了门,东边的院子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杨天冬不知阿离在不在院子里,抬手敲了敲闭合的院门,果不其然的没有回音。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后退几步,抬头看向那高出院墙的松树。
白日里果然比晚上看得更清楚些,杨天冬这回一眼便瞧见阿离蜷缩在松树的高枝上,也不知她到底是喜欢这棵树,还是单纯喜欢高的地方。
“阿离姑娘,早上好。“
阿离一动不动。
杨天冬虽然这么跟乔子维说了,但具体该怎么跟阿离“和睦相处”,他也不是很明白。
从前他凭着这一身医术,又借着弘农杨氏嫡长子的身份,与他往来相处之人都对他多有尊敬。即便是上位者,也不会刻意出言刁难。可阿离不一样,她修道修仙,很不将这世俗放在眼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先前杨天冬最讨厌的便是她这点。认为她太过自私凉薄,除了钱财,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实在是不能称之为一个好人。
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一个好人呢?
今早那孩子醒转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老人家只对她说,多亏这位杨大夫和另一位姐姐救了她的命,否则他一把老骨头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那位姐姐可是个得道的高人,是大善人,你可要一辈子记着她的恩呐!”
杨天冬望着他们,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们这样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眼里,那些关于“道义”、“初心”的玄妙争论,远不如一个确凿的结果来得重要。阿离在他看来不通人情,唯利是图,但她确确实实救了人家的性命,这便是最大的“人情”。
而他呢?讲仁心,守礼节,可到头来,他还是帮不上什么忙。那祖孙俩一早上的千恩万谢,他都受之有愧,所以早早地离开了。
其实阿离说得很对,他想做个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可他没那个能耐。自己先前那般指责她“罔顾人命”,如今看来,竟是有些可笑了。
“我是来跟阿离姑娘道谢的,多谢你昨日又救我一命。”
树上枝叶微动,阿离探出半张脸,没什么表情地往下瞥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我不吃糕饼,什么饼都不吃。”
杨天冬一时没明白。
“上次你说来谢我救命之恩,给了我一盒糕饼之后就给我找了一堆麻烦,这次又想干嘛?”
杨天冬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发现阿离这个人,虽然性格尖锐,却十分对事不对人。
就好比他先前还在为争吵的事耿耿于怀,阿离却能大大方方地和他说话,不会因为讨厌他而见死不救,同样,也不会因为救了他就对他另眼相看。换言之,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杨天冬,只是恰好此人当时和她争执了,她便骂了,骂过便算了。
过客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杨天冬忽然觉得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的怅惘。
释然在于,其实他根本不必在意二人之前的过节,因为阿离根本不会像他一样将此事放在心上。
惆怅在于,他意识到,在某些观点上,他终是不能说服她,也无法和她达成一致。
那么,与其强求对方理解自己的世界,不如就接受现状。至少阿离虽然在他的标准里算不上十足十的好人,至少也不是恶类。她不关心他,同样也不会刻意针对他。如果危难当头,她也会十分尽心尽责地拿钱办事。
于是他笑着对阿离说:“这次不是来找你帮忙的,就是单纯来谢你的。而且……”
他深吸口气,挺直了腰杆。
“先前是我固执己见,言语多有冲撞。阿离姑娘却毫不芥蒂,倒是我心胸狭隘了。在这里跟阿离姑娘赔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杨天冬拱手:“今后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要打照面的。不若既往不咎,和睦相处。”
杨天冬在树下静立片刻,见她并无回应,也不觉尴尬。他本就不是为求回应而来,只是觉得该说这番话。如今他歉意尽到,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姑娘不说话,那我就当姑娘答应了。”
他冲着树上喊,阿离仍旧没有动静。
杨天冬也不管她有没有往这边看,再次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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