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剧烈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中,被强行拖回现实的。
首先是触感。
那不再是车祸瞬间被撕裂的剧痛,也不是灵魂漂浮时虚无的安宁,而是一种无比真实、无比具体的、粗糙的摩擦感。她的整个后背,都紧贴在一张布满了细小毛刺的凉席上,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感觉到那些毛刺在扎着她的皮肤。汗水早已浸透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衣物,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在盛夏的闷热中发酵出一种令人心烦的、又痒又腻的感觉。
这感觉……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苏晚晴那刚刚从虚无中凝聚的意识,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不是她那间由楚宇风设计的、拥有着巨大落地窗的卧室,而是一片昏黄而压抑的景象。
头顶上方,是一顶洗得发黄、边缘已经起了毛的蚊帐,像一个巨大的、陈旧的囚笼,将她笼罩其中。透过蚊帐的网格,她能看到低矮的、用木板拼接而成的天花板,因为年久失修,几块木板已经受潮变形,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水渍痕迹。
房间的角落里,一台老旧的、绿色的铁皮风扇,正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扇叶,发出“嘎吱、嘎吱”的、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呻吟。它吹出的风,不是凉爽,而是将室内本就闷热的空气搅动起来,形成一股股更加黏腻的热浪。
窗外,那铺天盖地的蝉鸣声,依旧像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穿透薄薄的墙壁和老旧的窗户,执着地灌入她的耳中,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是哪里?
苏晚晴的大脑,那台习惯了高速运转、处理海量信息的精密仪器,在这一刻,彻底宕机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辆失控的卡车,是那片吞噬一切的强光,是那句“终于可以休息了”的解脱。
按照最基本的物理逻辑,她应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应该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被各种医疗仪器包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一个……破旧得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老屋里,被汗水和蝉鸣所折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濒死幻觉。
作为一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她在无数的商业杂志和科学读物上看到过类似的案例:人在死亡的瞬间,大脑会因为缺氧而产生极其真实、极其复杂的幻觉,将人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碎片,以一种混乱而逼真的方式重新组合、播放一遍。
原来如此。
苏晚-晴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破旧的房间,这张硌人的凉席,这烦人的蝉鸣……大概是她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关于童年或者少年时代的场景吧。
她的大脑,正在为她的人生,举行最后一场告别仪式。
想到这里,苏晚晴那颗一度陷入恐慌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甚至产生了一丝作为“观察者”的好奇心。她想看看,自己的潜意识,究竟会为她构建一个怎样光怪陆离的告别舞台。
她决定,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等待这场幻觉的结束,等待那片最终的、永恒的黑暗降临。
她闭上眼睛,试图重新找回之前那种灵魂漂浮的宁静。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时间在蝉鸣声的背景音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那片预想中的黑暗,迟迟没有到来。
相反,她身体上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
后背的刺痒感,从一个点,蔓延到了整个背部。额头上的汗水,汇聚成一股细流,滑过她的脸颊,流进脖子里,痒得她想立刻伸手去抓。她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一股强烈的、想要喝水的生理**,从身体深处升腾起来。
最重要的是,她那折磨了她十几年的胃,此刻竟然……毫无动静。
没有绞痛,没有钝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因为饥饿而产生的、健康的空虚感。
这不对劲。
幻觉不应该是这样的。
幻觉是虚假的、混乱的、没有逻辑的。它不应该有如此稳定而持续的感官输入,更不应该有如此清晰的、符合生理规律的反馈。
苏晚晴猛地再次睁开眼,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了她的脊背。
如果……如果这不是幻觉呢?
另一个更加荒谬、更加不合逻辑的猜测,浮现在她的脑海。
植物人状态下的梦境?
车祸没有杀死她,但让她变成了植物人。她现在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而她的意识,则被困在了这个由大脑构建的、无法醒来的梦里。
这个猜测,比“濒死幻觉”要可怕一万倍。
死亡是终结,是解脱。而被困在一个永恒的、无法与外界交流的梦里,那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不!我必须醒过来!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她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刺激自己的神经,向外界传递信号,告诉守在病床边的楚宇风,告诉医生,她还活着,她还在这里!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毫不犹豫地,用指甲狠狠地掐向左手的手臂。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
一股尖锐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从手臂上传来,清晰无比地传达到了她的大脑皮层。
疼!
是真的疼!
苏晚晴倒吸一口凉气。在梦里,人是不会感觉到如此真切的疼痛的!
但这剧烈的疼痛,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将她从“梦境”中唤醒。眼前的景象,依旧是那顶发黄的蚊帐,耳边的声音,依旧是那片聒噪的蝉鸣。
怎么会这样?
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开始挣扎,试图坐起身来。
“醒过来!快醒过来!”她想对自己大喊,想呼唤楚宇风的名字,想呼唤林琳的名字。
然而,当她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的,却不是她那个熟悉的、成熟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而是一个……一个无比陌生的、带着几分稚嫩和虚弱的少女的声音。
“啊……嗯……”
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的呜咽,而且因为喉咙的干渴,显得异常沙哑。
苏晚晴彻底僵住了。
这声音……是谁的?
这不是我的声音!
一个CEO的职业素养,让她在极度的恐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最后一个可以验证的逻辑。
如果这是梦,那么作为梦的主人,她应该拥有对这个世界的绝对控制权。
她再次闭上眼睛,集中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在脑海中疯狂地想象。
想象她和楚宇风在锦城江边的顶层公寓,想象那巨大的落地窗,想象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
“变!给我变!”她在心里狂吼。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她绝望地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依旧是那个破旧、闷热、充满霉味的房间。
她又试图想象楚宇风的脸,想象他温柔的笑容。
“宇风!宇风你快出现!”
回应她的,只有那台老旧风扇“嘎吱、嘎吱”的、嘲讽般的呻吟。
所有的逻辑,在这一刻,全线崩溃。
这不是濒死幻觉,因为幻觉不会如此持久而真实。
这不是植物人的梦境,因为梦里的痛觉不会如此清晰,声音不会变得陌生。
她也无法控制这个“梦境”分毫。
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那么剩下的那一个,无论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都无限地趋近于真相。
苏晚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她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被困在了这具陌生的、能发出少女声音的身体里。
一种比死亡更深沉、更彻底的恐惧,攫住了她的灵魂。她宁愿自己真的死在了那场车祸里,归于永恒的虚无,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不知所谓的、被囚禁的孤魂。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认命!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倔强,让她在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了一丝力量。
她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掀开了身上那床薄薄的、带着汗臭味的被单,用颤抖的手臂,撑着那张硌人的竹席,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体从床上挪了下来。
双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片冰凉的、粗糙的水泥地。
这具身体,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她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疯狂地搜索着,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给她答案的线索。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在那里,斜斜地靠着墙壁,立着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镜子的木质边框已经斑驳脱漆,镜面上也蒙着一层灰尘,甚至在右下角,还有一道长长的、蛛网般的裂纹。
就是它了。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扶着墙,用颤抖的、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着那面能映照出真相,也可能映照出最深层恐惧的镜子,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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