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缓缓地躺回到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后背再次接触到那张粗糙的竹席。
这一次,她没有再感觉到那种令人心烦的、硌人的不适。
她的所有感官,都像退潮的海水,从身体的表面收回,全部汇集到了她的大脑深处——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此刻却前所未有清醒和强大的指挥中心。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头顶的风扇依旧在有气无力地呻吟。
但在苏晚晴的精神世界里,这里已经不再是1995年那个闷热、破旧的老屋卧室。
这里,是她的“会议室”。
是她前世,在每一次重大危机来临前,都会为自己构建的、绝对安静、绝对理性的思考空间。
她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双眼紧闭,呼吸平稳而深长。整个人,如同一尊陷入沉睡的雕像。
但她的大脑,却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高速运转起来。
她正在进行自己重生后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复盘。
在初晴集团,每一次重大项目的结束,无论成败,苏晚晴都会强制要求核心团队进行“复盘”。这是她从一本西方管理学著作里学来的方法论,并将其奉为圭臬。
复盘的目的,不是为了追责,也不是为了庆功,而是为了将一次性的经验,转化为可复制、可优化的能力。
而现在,她要复盘的,是她前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惨痛的一个失败项目。
项目名称:逃离原生家庭。
项目结果:惨胜。
是的,惨胜。在商业术语里,这叫“皮洛士的胜利”,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达到了战略目的,但付出的代价,却大到让胜利本身失去了意义。
前世的她,成功地逃离了青萍市,考上了大学,创立了公司,成为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
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与家庭长达十年的冷战,父亲因为她的那通电话而突发心梗、不治身亡,母亲因此精神恍惚、晚景凄凉,以及她自己,那个永远无法被弥补的、关于“家”的巨大黑洞。
她赢了自由,却输了亲情。
她赢了世界,却输了故乡。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案例。
苏晚晴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白板。她以一个绝对旁观者的视角,开始在白板上,写下这个项目失败的核心原因。
第一,战略定位错误。
前世的她,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定义为一场“战争”。
一场关于自由与控制、梦想与现实、新思想与旧观念的战争。
既然是战争,那她和父母,就是敌我双方。对待敌人,唯一的手段就是斗争,就是反抗,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击败对方。
所以,她选择了最激烈、最直接、也是最愚蠢的对抗方式——争吵、砸东西、绝食、离家出走。
她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浑身是刺的困兽,用最原始的、伤害性最强的方式,去攻击那些试图“囚禁”她的人。
她成功地刺伤了他们,但也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现在,拥有了四十岁灵魂的苏晚晴,回过头再看,才发现这个定位,错得有多么离谱。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
这是一次“商业谈判”。
一次围绕着“未来发展规划”的、与核心利益相关方的、极其重要的谈判。
她的身份,不是反抗者,而是“项目经理”。
她的父母,不是敌人,而是这个项目里,拥有最终决策权,但对项目前景充满疑虑的“天使投资人”。
一个项目经理,在面对投资人的质疑时,最应该做的,不是拍着桌子跟投资人对骂,而是拿出详尽的可行性分析报告,用数据和事实,去说服他们,这个项目,值得投资。
暴力反抗,是所有谈判手段中,最无效,也是成本最高的一种。
第二,未能洞悉“客户”的真实诉求。
既然是谈判,那么搞清楚谈判对手的真实诉求,就是成功的关键。
前世的她,根本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看到了表面。
她认为,母亲王丽华,是一个控制欲极强、思想僵化、虚荣而刻薄的女人。她之所以要自己留在本地,上师范,进工厂,只是为了将自己牢牢地控制在手心,只是为了满足她在邻里之间“女儿有稳定工作”的虚荣心。
她认为,父亲苏建国,是一个懦弱、固执、愚孝的男人。他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用“为你好”作为借口,对自己进行**,只是为了维护他那可怜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她把他们的行为,简单地归结为“自私”和“愚昧”。
但现在,当她跳出那个十八岁少女的狭隘视角,用一颗四十岁、洞悉人性的心,去重新审视她的父母时,她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母亲王丽华。她的控制欲,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骨子里的、深刻的不安全感。她是一个从农村嫁到城里的女人,一辈子没有正式工作,全部的生活重心,就是丈夫和一双儿女。女儿,是她最重要的“资产”,也是她晚年唯一的依靠。让女儿去一个遥远的、完全陌生的省城,对她而言,就等于“资产流失”,等于自己未来的保障,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
她那套“稳定工作、离家近”的逻辑,背后真正的诉求是:安全感和可控性。
父亲苏建国。他那沉默的权威,又从何而来?
来自于他作为化肥厂工人的、朴素的生存哲学。在他几十年的认知里,这个世界是简单而残酷的。一份国营工厂的“铁饭碗”,就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好的归宿。他见过了太多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在外面“瞎混”,最终走上歪路。他害怕。他害怕自己那个成绩优秀、但性格倔强的女儿,会因为一步走错,而掉进社会的泥潭里,万劫不复。
他那句“为你好”,并非完全是借口。那背后真正的诉求是:风险规避和生存保障。
他们不是不爱她。
他们只是用自己有限的认知,以一种自以为正确、但实际上充满了伤害的方式,在爱她。
他们就像两个不会游泳的人,看到孩子掉进了水里,唯一的救援方式,就是死死地抓住孩子,把她拖回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岸边,哪怕这个过程会把孩子勒得窒息。
前世的她,只感觉到了窒息,于是拼命挣扎。
而这一世,她要做的,不是挣扎,而是告诉这两个不会游泳的“救援者”:
“别怕,我自己会游泳。而且,我不仅能游到对岸,还能在对岸,为我们所有人,都盖一栋更漂亮的房子。”
第三,缺乏有效的沟通策略和可行的替代方案。
想通了前两点,这一点便成了必然。
因为从一开始就定位错误,没有搞懂对方的真实诉求,所以前世的她,根本谈不上任何“沟通策略”。
她的沟通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是沉默的、消极的抵抗;要么是激烈的、爆发式的争吵。
她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要去省城!我要上大学!那是我的梦想!”
她试图用“梦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对抗父母那“生存”和“安全”这种无比现实的焦虑。
这无异于用一张空头支票,去银行兑换黄金。
结果可想而知。
她没有给父母提供任何一个可信的、能够安抚他们焦虑的替代方案。她只是单方面地通知他们,她要毁掉他们为她规划好的一切。
这对于任何一个“投资人”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
……
当这三点核心失败原因,清晰地呈现在苏晚晴的脑海中时,整个“项目”的脉络,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前世的失败,几乎是注定的。
一个毫无商业谈判经验、被情绪支配的黄毛丫头,面对两个充满了焦虑和恐惧的“投资人”,最终谈崩,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
那么,这一世的破局点,又在哪里?
苏晚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属于CEO的微笑。
破局点,就在于她自己。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喊口号的黄毛丫头。
她是一个顶级的、身经百战的“谈判专家”。
她脑海中,迅速构建起了一个全新的谈判方案。
第一步:示敌以弱,降低对方的防御姿态。
面对即将到来的争吵,绝对不能硬碰硬。前世的经验证明,任何激烈的反抗,都只会激化矛盾,让父母从“焦虑”模式,切换到“战斗”模式。一旦进入战斗模式,就再也没有理智可言。
所以,当风暴来临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扮演好一个“十八岁的苏晚晴”。
一个因为发烧而虚弱、因为害怕而顺从、因为委屈而沉默的女儿。
她要让母亲王丽华,感觉到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只有当“敌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谈判专家,才有切入的可能。
第二步:精准破防,寻找同盟。
在这个家庭的权力结构里,母亲王丽华是“激进派”,是矛盾的主要发起者。而父亲苏建国,则是“摇摆派”。他虽然认同母亲的观点,但他对女儿的爱,比母亲更加深沉和内疚。
他,就是这场谈判中,最有可能被争取的“同盟”。
想要策反他,就不能谈空泛的梦想,而要谈他能听得懂的、最现实的东西。
比如,钱。
比如,一个儿子无法给予他的、属于女儿的荣耀。
第三步:提供“对赌协议”,给出看得见的未来。
光靠画饼是不够的。对于缺乏安全感的“投资人”,必须给出具体的、可量化的承诺。
她可以跟父母签订一份“对赌协议”。
比如,她可以承诺,如果他们允许她去省城上大学,她将在大学毕业前,赚到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她可以承诺,她会在省城,给他们买一套比化肥厂分的这套破房子,好一百倍的房子。
这些承诺,在1995年的当下,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但她,苏晚晴,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将它们一一兑现。
而这些,将成为击溃父母心理防线的、最重磅的炮弹。
一个完整的、逻辑闭环的、层层递进的作战方案,在苏晚晴的脑海中,迅速成型。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她都进行了预演。
这不再是一场家庭战争。
这是她苏晚晴,重生之后,打响的第一场商业战役。
她要赢。
而且,要赢得漂漂亮亮。
就在她将整个计划在脑海中推演完毕,准备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吱呀——”
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女人尖利而刻薄的嗓音,由远及近,穿透了薄薄的墙壁,狠狠地砸了进来。
“死丫头!还睡!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你以为你考上个破大学就了不起了?饭不做,地不扫,等着老娘伺候你吗?!我告诉你苏晚晴,那大学你别想去!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重重地踩在水泥楼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晴的心上。
来了。
苏晚晴猛地睁开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
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冰冷和睿智光芒的眼睛,瞬间变得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水汽,透出几分病后的虚弱和恰到好处的怯懦。
她将自己四十岁的灵魂,完美地隐藏在了这具十八岁的躯壳之下。
那个运筹帷幄的CEO,消失了。
此刻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弱和顺从的女儿。
大幕,即将拉开。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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