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晨。
天朗气清,梨树枝头落了新雀儿,争先恐后叫着。
窗半掩,一阵凉风顺着窗缝钻进来。金桐一声尖叫,猛地睁开眼,粉身碎骨的痛感犹为真实。
吴嬷听到声音急切地进屋来看,只见金桐惨白着坐在床边,脸上带着失魂的惊惧。
她上前,心疼地把人揽进怀里,轻轻哄着:“梦魇着了?”
吴嬷是金家老人。金桐几乎由她一手带大,视之如同母亲一般。
“做了噩梦。”金桐深吸一口熟悉得令人安心的皂角气味,这个味道她很久很久不曾闻过了,停留片刻,她不舍地从吴嬷怀中起身,“已经没事了。”
吴嬷怜爱地注视金桐,笑道:“梦都是反的,家里现在可是好事将近。”
好事?
金桐冷白着脸,垂眸掩下眼中滔天恨意。
只因梦中她正是被刘义秉与外室谋害坠落山崖。
连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金桐是金家独女,母亲生下她难产而死,父亲思念亡妻郁郁寡欢,三年后也随之而去。
金家产业丰厚,不少人虎视眈眈。吴嬷是父亲母亲精心为她挑选出来的,很是有手段,对外提防敲打,对内精心养育她。金桐虽为孤女,不但没被人欺了去,反而被教养得极好。
好到足以只身撑起整个金家。
她幼时坊间曾有传言,吴嬷是恶仆,拿捏小主人,霸占主人家产。
吴嬷从未对此有过任何回应,只在她成年后用行动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如今金家的全部产业已经尽数交还于她手,吴嬷则一身投入另一事业。
为她择夫婿。
毫无疑问,金桐是整个颍川最炙手可热的未婚女子。
原因很简单,比她有钱的没她貌美,比她貌美的没她有钱。
爱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有多少人怀着吃绝户的心思,却不得而知。
吴嬷年过四旬,阅尽千帆,诺大的金家不曾令其爪麻,但为着金铜的终身大事,她近日愁得添了不少白发。
金府日日门庭若市,金桐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公子。
吴嬷实在看得紧,谁若想她见一面,总得先过了吴嬷那关。
各色的公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一人令吴嬷满意。
一筹莫展之际,刘义秉出现了。
刘义秉是吴嬷的远房侄子,家中父母皆不在了,特来投奔于她。
吴嬷起初只是觉得刘义秉可怜,能照看便照看着了,后来得知刘义秉已为举人,即将参加春闱大考,便对他存了几分心思。
刘义秉知吴嬷在金家做事,却没有过攀附的心思,吴嬷很是满意。
满城皆知金桐招婿,刘义秉近水楼台,未曾向吴嬷打探过一句,吴嬷因此更觉得他好,于是便做主为他二人牵了红线。
梦中,金桐对刘义秉虽无男女之间的情谊,但好像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招之为婿的人选。
见了几次面之后,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
他们交换信物,提亲,订婚,只待尘埃落定,便可完婚。
大周曾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
金桐原计划在刘义秉考取功名后,让他接手金家事务,自己则可全心备考农物监察官。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个梦想就深藏在她的心里。
可惜刘义秉落榜,将金桐的计划打乱了。
她没有责怪落寞失意的刘义秉,反而按照约定与他完婚,刘义秉因此对她很是感激。
新婚燕尔,二人也曾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
刘义秉重燃斗志,发誓不辜负金桐期待,准备迎战三年后大考。
他有如此进取之心,金桐作为妻子,决定全力支持。
自此她收了考取农物监察官的心思,打算一心相夫教子,令刘义秉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事与愿违,刘义秉连续两次落榜。
不过金桐看得开,与他举案齐眉,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美中不足的是,直到吴嬷去世,他们也没有一个孩子。
吴嬷走后第二年,金桐有了身孕,她将家中事务放权于刘义秉,自己安心养胎。
刘义秉掌握金家之后对她坦白,说自己在外面喜欢上一位女子。
金桐此时几乎已经被架空,只能咽下苦水,答应迎那女子进门。不曾想那女子来见她时,手边还领了个十来岁的孩子。
刘义秉与她成婚也不过十年。
“小姐,”吴嬷唤她回神:“算算时间,刘公子大概快到了,小姐得快些梳洗打扮。”
金桐拧着眉头抚上自己的肚子。
刘义秉。
重活一世,仅是听到这三个字,便惹得她腹中一阵绞痛。
她死去的孩子。以及,她死去的梦想。
金桐面色难看,吴嬷宽慰道:“待刘义秉考取功名,便是前途风光。他为人踏实本份,且家中没有父母,小姐嫁与他,不必侍候公婆。”
吴嬷所言皆是为她好,金桐暂且压下胸中恨意,语气尽量平淡:“梳妆吧。”
若这是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定不会重蹈覆辙。
见金桐松口,吴嬷赶忙欢天喜地地招呼人来,她自己则提前去前厅迎刘义秉。
进来的是侍女青苗,与金桐从小一起长大的。
金家靠农田起家,金桐从小就与农物打交道,身边人的名字也更为别出心裁。
雕花铜镜前,青苗手执一只缠枝牡丹纹玉梳,偷眼瞧吴嬷已不见了身影,俯身在金桐耳边说小话:“小姐放心,那刘公子我瞧见过,倒是生得俊。”
青苗较金桐小个两三岁,心性单纯,因此被吴嬷安排在她身边。
她一边为金桐拢着头发,一边看着镜中金桐清绝眉眼:“小姐生得这样美,找的郎君一定要俊,如此生出来的小孩才漂亮。”
想到那个孩子,金桐的心简直碎成齑粉一般。
放在双膝上的手紧紧握成拳。
刘义秉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见金桐半晌不说话,青苗疑惑道:“小姐?”
青苗的手指在发间翻飞,金桐道:“不必繁琐,梳往常的那个发式便好。”
小姐自有她的道理。青苗虽不解,却也照做了。
金桐姗姗出现的时候,刘义秉已在会客厅等待多时。
金桐身着蓝色衣裙,妆发淡雅,透出拒人千里的气质。
吴嬷面露疑色,却只是留下一句:“小姐有事便招呼老奴。”
而后退下,把时间留给她二人相处。
金桐不解释迟来的原因,亦不看下首的刘义秉。
多看一眼她恐怕想要杀了他。
金桐一言不发地刮着沏好的雨前新芽,仿佛没有比眼前茶盏更令她感兴趣的人或事了。
一阵静谧中,刘义秉忍耐不住了。
他起身抚顺衣摆,拱手作礼:“在下刘义秉,见过金桐小姐。”
这番造作的姿态几乎令金桐呕吐。
上一世自己便是被他这般不入流的道貌岸然蒙骗的吗?
金桐轻呷一口茶水,压下胸中翻涌,轻掀起眼皮觑他:“刘公子,可是刚到的?”
刘义秉摸不清金桐之意,话在嘴里过了三过,说出一句自以为周全的回答:“与小姐同到的。”
金桐一声嗤笑:“那便是来了有一阵。既不是刚到的,为何现在才言‘见过’啊?”
刘义秉敏锐地察觉到金桐不喜他。他与金桐初次见面,自问未有行差踏错,实在不清楚这不喜从何而来。
他略错开目光,斟酌道:“初见小姐,心中紧张,是在下礼数不周了。”
虚伪。
金桐与他夫妻十年,他始终是这副温良恭谦的模样,直到最后一刻,才暴露出他的狼子野心。
金桐厌恶他十年的欺瞒,更恨自己识人不清。
她收敛心绪,此番无需与刘义秉再纠缠,遂下了逐客令:“田上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理,既已见过,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刘义秉不料事情如此走向,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他语气有些急了:“可是义秉何处做得不好,惹了小姐厌烦?”
虚情假意十年,金桐知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这棵摇钱树,便道:“刘公子处处都好,只是金家事务繁多,金桐应顾不暇,实是再无精力分心其他。”
刘义秉道:“若小姐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刘公子请自重。金桐再不才,仍是金家人,金桐所忧之事,无需外人操心。”金桐凛了神色,扬声道:“吴嬷,送客!”
金桐长着一张清丽且毫无攻击性的脸,任谁见她第一面,都会觉得她定是个温柔和顺的姑娘家。
此时她眉峰凌厉,才显现出几分真实的自我来。
父母双亡的十七岁金家掌舵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是温和的。
刘义秉一时被她唬住,忘记反应。
吴嬷一直候在厅外,听见动静便赶忙进来,不问对错便急斥道:“小王八羔子,还不快滚!”
刘义秉欲解释:“婶婶……我……”
他实在不知自己那句话得罪了这位金家小姐,也不知道一直看中自己的吴嬷因何忽然翻了脸面。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被吴嬷一把揪住领子往外拽去。
金桐本以为,吴嬷与刘义秉到底是亲戚关系,又看重他举人的身份,会为他说几句好话。对此,她已有了腹稿应对吴嬷。
没成想吴嬷进来便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她,令她不由得心中一暖。
那攒了一世的委屈啊,怨怼啊,仇恨啊,似是凭空散了。
是啊,至少此刻她还有吴嬷。
金桐恢复往日端庄,温和了声音:“吴嬷,请刘公子离开。”
她着重说了“请”这个字。
吴嬷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松开刘义秉的领子,冷哼道:“小姐给你脸,让你自己走。”
刘义秉脸涨得通红,他自诩读书人,从未被如此粗暴对待过,自觉斯文扫地。
他看了看金桐,又看了看吴嬷,试图理清思路。想到吴嬷先前分明对自己青眼有加,刘义秉想要再争取一把:“金桐小姐定是对在下有什么误会。”
吴嬷不买账,只恶狠狠问他:“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走?”
刘义秉没辙,重重叹了一声“唉”,垂首离开了。
解决了刘义秉,吴嬷三步并两步窜到金桐身边,问她:“可受了委屈?”
金桐心道,若说委屈,恐怕刘义秉更委屈一些。
她狡黠一笑,答道:“在我的地盘,谁能给我委屈受?”
她面无阴霾,吴嬷便放了心,然后又懊悔起来:“刘义秉虽非老奴亲生,到底算老奴自家孩子,老奴看他有失偏颇了。他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却被当作好人物领到小姐跟前来,实在不该,是老奴对不住小姐。”
金桐心里酸酸的:“嬷嬷这是什么话。细说起来,刘公子并未冒犯我什么,是我心性太刁钻,欺负了人家。”
吴嬷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姐这话说得不对。说句僭越的,小姐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孩子,小姐什么心性老奴最清楚不过。刘义秉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却惹小姐厌烦,定有他的错处。”
金桐心里感念吴嬷此般信任,倏尔,她突然想到什么,吩咐道:“嬷嬷明日为我请百草堂的李郎中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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