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枝眼神扫向老妇人头上戴着的桃木簪。
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不知什么图案,像是不小心留下的刮痕一般,可簪身油亮光滑,显然是极受珍重,被好好保养过的。
她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
“南枝,过来帮忙端菜,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徐南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寂静氛围。
那老妇人睁开眼睛,吓得江南枝后退几步假装无事发生。
她转身时险些撞上桌角,“啊…好,马上来。”
老妇人依旧一副慈祥和蔼模样,醒来后从陶罐里捏起一点泥土,颤颤巍巍用手捏出一个瘦瘦高高的小泥人。
四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五个菜满满当当,江南枝捧着发烫的饭碗,神色不自在地偷撇余苓吃饭。
怎么师姐从厨房出来心情更差了……
那我是吃还是……不吃啊?
一时桌上三人都停了筷子,异常默契地观察余苓夹什么菜。
上一秒她刚夹上,下一秒徐南飞就将菜肴移在她面前。
余苓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筷子:“几岁了还玩这种把戏,吃完回屋休息,明日一早就动身。”
语罢,她夹起一只汤汁最足的排骨放进江南枝碗里。
后者耷拉着的头瞬间扬起,眉宇中皆是欣喜。
江南枝扒了一口白米饭,眉头一挑,嘚瑟地朝徐南飞炫耀,甜腻软糯的酱汁拌上米饭,让她心情大好。
-
夜里熄灯前,江南枝闻到了屋内桃木家具溢出的清香味。
在这幽幽木香中,她又想起白日里老妇人的话,想到有关柳生的几处疑点。
按照一般道理来说,柳生结束乡试成为举人,下一步便是赴京准备会试。
那么无论成败,他都是有一定权力的举人,要么屈才做个小村官,要么去临近的青陵城求个官职。
又怎么会让妹妹丢了十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
这太不合理了些。
老妇人说他策马赴京,可若他不去寻找亲妹妹下落,而选择继续赶考会试……
于情,他只此一位亲人,又怎么可能舍得?
于理,哪怕他功成名就,一路平稳进入殿试,日后也会留下不孝的污名。朝廷如今最重德才兼备之人,岂不是平白给政敌送把柄。
再者,她虽常年在莲云山修习,但也没少下山玩乐。
小桃村的传言不多,也就零星几条,诸如风景不错,桃花开得极盛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这实属太反常了些。
柳生家属小桃村,青陵城周边几个村子几十年都出不来一个童生。
他也算是为数不多从村里考出来的举人了。
试想这样一位身世凄惨,命运多舛的书生,风风光光赴京赶考,又是周边少有的青年才俊。
俨然会是百姓们的饭后谈资啊,抑或是称赞的模范,怎么可能会什么传言都没留下?
江南枝心里始终觉得有古怪,今日谢祈年也说过老婆婆在说谎……
既然疑点重重,不妨亲自探查一翻。
她伸手握住桃木烛台,木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江南枝侧身轻关屋门,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窗台之外,粗壮繁茂的老桃树淋着柔和月光,偶有晚风吹过,枝干上绑着的铜铃倏忽响动。
清脆的铜铃声在这样的夜晚格外渗人。
江南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烛台举得更高了。
货架上,斜斜插在陶瓷瓶中的枯枝好似活了过来,一只嫩芽悄然从枯皮之下钻出。
一点青绿,焕发生机。
她手中烛火晃动,忽明忽暗之间,目光落向白日里挂在货架之上的那副桃花画卷。
此刻那画卷上点点墨迹变得粗糙立体,宛如桃花从纸面上挣脱而出,桃花娇艳欲滴,一点鹅黄色缀在其间,仿佛在夜间活了过来。
江南枝心下一动,几步走近,仰头细细端详。
随即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抬起,指尖越靠越近。
那花似乎开得更艳了些,江南枝咽下口水,忽感喉咙发痒,眼中只余那一幅画,指尖似受蛊惑一般慢慢靠近。
她指腹轻点桃花,一阵温润柔软的触感袭来。
不是画?
刹那间,她腰间绿色荷包发出光芒,画作上柔软触感消失,恢复它本该有的粗糙。
手中烛火忽然熄灭,江南枝收手,背靠柜台。
另一只手摸上衣袖里藏着的银丝匕首,神色紧张。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眯起,几张桌椅模糊映入眼帘,并没有人的踪影。
一颗心方才悬下,身后传来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她蓦然瞳孔紧缩,转身抬手握着匕首向后挥去。
黑暗之中,她看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平静得让人发怵。
像是一双……亡者的眼睛,了无生机。
刀光剑影划下,匕首反射的光让江南枝看清面前人的容貌。
她惊觉面前之人似是那满头花白头发的店主人,手中动作急忙放缓。
然而来不及收手,刀尖遽然逼近,眼看要划上老婆婆皱巴巴的侧脸。
“叮——”
手中匕首被打落,脱离江南枝手心,又向后翻了几圈砸上地面。
她眼中惊慌减淡,抬眸望向二楼。
果然。
一位白衣少年懒懒靠在门檐上,手里把玩着两个小石子。
灯光微弱,她看不真切谢祈年的表情。
不过不用猜她都知道,谢祈年此刻一定又挂着那温和的假笑,装出一副波澜不惊游刃有余的模样。
江南枝回神,手背在身后捏决,熄灭的烛火重燃,火光跳跃在二人之间,照亮了老人沟壑纵深的面庞。
她警惕地开口问道:“婆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那双浑浊的眼睛轻眨,嗓音沙哑:“不准…随便动店里的东西。”
江南枝赔笑一声,道了个歉,手臂上汗毛立起,被她那双眼睛盯着,心里不太踏实。
是不是……有点诡异了啊奶奶……
她一时不知如何脱身,弯腰捡起匕首,脑子转得飞快,硬是想不出理由。
高处的谢祈年看热闹看久了,抱手靠近围栏,身后马尾一摇一晃。
“小师妹,不是约好了和我练戏功吗,还不来?”
“过时不候。”
江南枝满眼感激,此刻谢祈年的声音在她听来悦耳许多。
她全然不顾这番解围会不会是另一个圈套,回手向店主致意后便离开。
江南枝提着裙子,几步就爬上二楼,埋头钻进了谢祈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外,谢祈年一双狭长眼睛微眯,笑着向店主问好:“婆婆晚安,夜里凉,别惹了风寒。”
他语气里堆满笑意,可听来却莫名其妙让人生出几分寒意来。
少焉,老妇人收回了目光,整个人缓慢地离开柜台,又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蹒跚踱步进了屋子。
谢祈年眼底笑意骤然浇灭,两指并拢,轻轻在空中一划,一道亮光闪过,打在那垂落下的屋帘上。
帘子摇晃几下,没了动静。
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黯淡下来,身子退后,阖上房门。
江南枝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一只手托腮坐在桌前,指尖玩弄着谢祈年桌上摆着的一个精巧小盒子。
见他关门,浅浅抬眸望了一眼,默不作声。
江南枝心下了然,这店主人有古怪,但并未惹事,只怕她们此行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生事端。
只是谢祈年又如何得知她在楼下的?
记忆闪回,她眸光微顿,假装不经意扫过腰间荷包。
是那张符?
她指尖蜷缩,手中木盒硌得她生疼。
果然,谢祈年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送她什么好东西,原来是想监视她。
江南枝抬眼睨着走近自己的白衣少年,眼底晦暗不明。
她最终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讥讽意味,毫不客气怼了他一句:“哟,师兄来唱戏了?”
谢祈年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
下手确实不轻,江南枝额头红了一小块。
“口舌之快逞得挺开心啊,若我来晚一步,你那匕首怕不是要见血了。”
江南枝后仰,伸手揉额头,心里知道自己又欠了个人情。
但一想到谢祈年算计监视她,嘴上依旧不饶人:“师兄大半夜不睡觉?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哪的,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语罢,她咬紧后槽牙,朝对方微微挑眉。
江南枝腹诽:我倒要看你怎么说,一点阴招全使我身上了,狼子野心……
谢祈年无视她的追问,眼睫低垂,视线落在江南枝手中小木盒上。
他莞尔一笑:“师妹,小心些。里面锁的是妖灵,别放出来了。”
“哐当——”
江南枝毫不犹豫丢下木盒,心有余悸。
“逗你的,里面是普通的药丸,你又上当了。”
江南枝:……
一天到晚哪来那么多心眼子。
真是回回都上当,当当不一样。
谢祈年饶有兴趣看着江南枝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轻敲桌面两下,让她凝神。
“你看出来她有古怪了?”
他敛了笑意,白皙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眼角下一点红痣晃眼极了。
江南枝撑在桌上,一双桃花眼由下往上扫过,从身上掏了张隔音符扔在门上。
“她这,有妖怪。”
谢祈年嘴角笑意渐浓,冲她摊手:“是啊,道行也不浅。可惜了,此行意在小桃村,不宜打草惊蛇。”
说到打草惊蛇四字,他深深看了江南枝一眼。
感受到眼神的江南枝脖子一缩。
哦豁…又是她。
一个不小心又打草惊蛇了呢。
她弱弱发问:“那我们……”
对方伸手捏着后颈按摩,又捂嘴打了个哈欠:“什么你们我们的,小师妹,你该回屋睡觉了。”
“不是——我还没想睡。”
谢祈年笑意盈盈,侧头温柔看向她,白色发带落在脸颊旁,束起的马尾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解了。
墨色长发披下,衬得眼尾红痣生出几分妖冶,一副姣好面容就这么盯着她不放。
又来了,又来了。
谢祈年上辈子就这样,大半夜睡不着就摸进她屋里找她聊天。
结果每次等她聊兴奋了,那人就松下头发,仗着一副好皮囊欺负人,自己回屋睡了,留她一个人大半夜干瞪眼。
谢祈年你这人真一点节操都没有。
江南枝被盯了半天,还是败下阵来,临走前气不打一处来,和以往一样过去轻拽谢祈年一缕发丝以泄恨意。
“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会这般同我玩笑了。”
江南枝脚步一顿,偏头还未开口就被打断。
“晚安,南枝。”
她轻抿薄唇,最终还是没说一个字。
离开房间前,江南枝阖门,看着谢祈年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缝中。
小荷包亮灯后——
谢祈年:毫不意外,又去惹事了。
江南枝:?他给我装的符纸果然有问题,我就知道他肯定贼心不死[裂开]
小剧场(前世版)
江南枝刚要睡下,窗台突然被人揭开,一团白影倏忽之间钻了进来。
江南枝:“……小师兄,你以后失眠能不能别吵我睡觉啊。”
来人轻轻抛下一枝玉兰,白嫩花瓣上沾了夜露,晶莹剔透。
“非也,我是来给你送早春第一枝玉兰花的。”少年笑容晃眼,自顾自靠着床檐坐下。
少焉,江南枝一脸激动地摇着谢祈年:“哎哎,师兄你再接着说啊,梅宗小师兄为什么被驴追着跑了半个山头?”
无人回应,她下床去看谢祈年。
这才发现那少年此刻酣然入梦,细密的睫毛轻轻煽动,呼吸声渐稳。
无奈之下,江南枝只好分了一半被子围住谢祈年,自己窝在床沿。
最后靠着谢祈年的背,慢慢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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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玉兰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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