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辰时还剩下区区半个时辰，而静雪观离京郊驿站又有不远的距离。
已经能够自己熟练骑马的慕云筝在收到那封信后便向灵素借了一匹马，直奔着驿站而去。
一路上，慕云筝心乱如麻。
前一世，她虽没有太过关注前朝之事，但确实是有在这个时候听赵扶蓁提起过贺子规即将出征南诏。
但彼时的她与贺子规不过陌路人，今生立场改变后她又如何可能无动于衷。
清晨的京郊四处弥漫着雾霭，又因着人迹罕至增添几分阴森幽邃之感。
可慕云筝眼中只有前方的道路。
马蹄扬起地上的尘土，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直到她终于看到那穿破云雾高高矗立的木杆，上面挂着写有“驿站”二字的旗帜。
同时，鼓楼锣声起，敲响巳时的钟声。
“吁。”慕云筝收拢缰绳，将马停下。
向着道路前端抬眸一瞥，见得前方已列队约莫二十来个身穿甲胄之人，为首的便是贺子规。
慕云筝远远瞧着，除了祝融和沈红拂外，贺子规身旁还有一个满面孤傲之人，想来是他们当日自我介绍时口中“三将”中的最后一将。
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贺子规蓦然掉转马头，与慕云筝的视线交叠的一瞬间，他黯淡的琥珀色瞳孔亮起了一点光。
“祝融，我有事同她交代，半柱香时间后我们便出发。”
祝融点了点头。
贺子规从马上一跃而下向慕云筝走来，而后将她抱下马，拎着她的手腕便进了驿站。
许是时辰还早的缘故，驿站内空无一人。
思念与不舍让慕云筝捧住贺子规的脸颊与他拥吻起来，冰凉的铁甲隔着布料也硌得她肌肤生疼。
唇瓣分离，慕云筝紧紧凝着贺子规的双眸：“为什么，你一个文官会被派去前线？”
贺子规抚着她青丝：“我朝并非没有文官作战的先例啊，何况，我自身功夫不差，还领着玄刹营，确实比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更适合打仗。”
慕云筝皱眉：“这不是皇后的意思。”
贺子规将她发丝绕在指尖打着圈，轻笑道：“不错，原本缠绵病榻的陛下这几日忽然回光返照，你猜他有精力执政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不过我没等他威逼利诱，便自己应下了。虽然他根本不想让我活着回来，但我若能凯旋而归，日后在朝中地位便更加巩固了。”
慕云筝长睫轻颤，前世贺子规确实是在南诏大捷后平步青云的，不过纵然知道他不会输，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
贺子规执起她双手，眸中竟带着几分讨好：“南诏地势凶险，易守难攻。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你来见我我很欢喜。”
“你现在能告诉我吗，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云筝忽觉眸中泪光打转，她回握住贺子规的手：“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①
贺子规眼神一滞，而后绽起一个无半分假意的笑容，靡丽压倒桃花：“好…有你这句话便足矣。”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剔透无杂质，雕刻着茉莉花样的玉钗，放在掌心。
慕云筝美目微微睁大。
“这是我亲手为你打铸的，不知你可喜欢？”
“茉莉，寓意莫离。”贺子规鸦睫翕动，小心翼翼地将玉钗送入慕云筝发髻间。
慕云筝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触感温良的玉钗，忍着鼻尖酸楚道：“怎会不喜欢？我相信你一定会赢，这一次换我等你回来。”
“而后…再不分离。”
贺子规狭长狐狸眼微弯，低喃着重复慕云筝的话：“好，再不分离。”
*
凤仪宫由几幢琼宫玉苑合抱而成，外有游廊曲折萦纡，琉璃阑干上停着几只迷了路的小雀。
洒扫宫女小桃偷偷瞄了瞄紧紧掩着门前水晶帘拢两个时辰的主殿，同一旁的春月说起了悄悄话。
“你说皇后娘娘将那慕家二小姐叫来是为什么呀？”
春月撇了撇嘴：“主子的心意，我们这些人哪知道呢。说来也奇怪，慕家与太子是姻亲，可现在…算了算了，不嚼舌根子了。”
小桃：“哎呀春月姐姐，你说一半又不说是作甚？这下左右没人，你便说吧！”
春月拗不过她，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过只是我猜测啊，你可别到处乱说！”
春月向她凑近几分：“娘娘的心腹贺大人远征南诏三年还无个音讯，现下又是亟需用人之际，娘娘恐怕是想拉拢这慕家二小姐呢！”
小桃张大嘴巴：“什么？！”
忽然，走廊尽头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华衣女子。
春月眼疾手快，捂住小桃的嘴：“嘘！长乐公主来了，快闭嘴干活。”
小桃马上低头开始扫地，好奇心却让她忍不住觑了一眼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长乐公主。
只见长乐公主赵令卿一身鹅黄色牡丹纹对襟襦裙，满身珠光宝气，头上簪着的金孔雀步摇在曦光照耀下泛着流光溢彩。脸似银月盘②，生得琼花玉貌，国色天香又大气舒展。风眸流盼间不怒也自威，让人无端觉得她生来便是那剑斩真龙的凤凰。
小桃不禁看痴了，却不想在与赵令卿擦身而过时被她扫了一眼。
糟了，目视主子时间过长，若是遇上主子心情不好时，可是要被治个冲撞主子的罪的！
小桃正打算跪下谢罪，可赵令卿只是冲她展颜一笑，靥上梨涡若隐若现，而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中前去。
直到赵令卿走远了，小桃才愣愣道：“长乐公主果真如宫中人所说的，和善心慈，人品贵重…”
春月赞同地点了点头。
*
殿内，慕云筝坐在销金嵌珠熏炉旁的雕花圆杌上，双手置于膝前，正和在左前方斜斜倚在黄褥宝座上的皇后李青棠交谈着，时不时被李青棠风趣话语逗乐掩嘴捂笑。
“长乐公主到。”门口站着的宫人为赵令卿支起帘拢。
而后，一阵轻快爽利的女声伴随着环佩宝珠交触之声传来：“母后，您对阿筝的考核怎么样了？”
李青棠挑起黛眉，笑眼看着赵令卿：“你觉得呢？”
赵令卿偏了偏头，笑得欢愉：“阿筝生而聪颖，又善于体察民情，三年前助儿臣及时发现借粮令的弊端，赢得朝野内外夸赞…”
“母后定然是…十分满意！”
李青棠闻言娇笑出声，虽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当只见眼角淡淡细纹，依稀可以窥得年轻时的倾国容颜。她转了转指间宝戒，垂眸道：“你这丫头，从小到大起，我便没有拂过你的意。”
“不过慕二娘子确实颖悟绝伦，不过短短三年培养便颇具政才。本宫若不将她放在身边，假以时日为他人所用…本宫可就会真的惋惜了。”
慕云筝低头恭顺的笑。
李青棠牵起慕云筝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从今天开始，你便在本宫身边做制诰女官，平日里帮本宫处理一些政务。官职不大，甚至要和你自小长大的慕家站在对立面，但…却可以辅佐真正适合那个位置的人继承大统，你可愿意？”
慕云筝看向李青棠，没有错过她眼神中的试探。
她颔首，而后起身跪下行了一大礼，目光坚定一如往昔：“民女愿为娘娘与公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青棠满意看着她，拿起一旁几案上的三才杯，轻轻嗅了嗅茶香：“免礼吧。”
一旁的赵令卿执起慕云筝双手将她扶起。
李青棠用茶盖刮去水面上的浮叶，轻抿了一口：“现下，本宫想交给你一个任务，顺带看看你是否能做到'知行合一'。”
慕云筝垂着眼帘道：“但凭娘娘吩咐。”
“陛下病中难以行动，本宫将代替他在祈年殿完成一旬后的祭祀典仪，这件事的安排便交给你了。”李青棠将三才杯放下，神情严肃。
“每年春季祭祀都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这影响到皇家在庙堂乃至民间的威信，所以你务必要办好，不得出任何差错，明白了吗？”
赵令卿闻言长眉微蹙，忍不住道：“母后，阿筝刚封女官便承担此等大任，会不会太难为她了？”
慕云筝投以赵令卿一个安抚的笑，而后看向赵令卿，眸光闪烁道：“谢娘娘信任，民…不，臣一定不负娘娘所托。”
李青棠莞尔一笑，而后欣赏地看着慕云筝：“不错，就要有这般气度，才能担得起本宫的重用。”
“德贤，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召慕氏女入宫为女官，官拜正五品中舍人。”
李青棠不容置喙的声音落下，便有一深青色长袍，头戴乌冠的宦官躬身上前领命。
说完，李青棠又掀起眼皮，凝着慕云筝：“云筝，你如今既未单独开府，又要经常出入宫闱。是万万不能让你继续住在静雪观的，内宫中的摘玉阁现下空着也是空着，你便住进去吧。”
赵令卿闻言，担忧地看了一眼慕云筝：“母后，阿筝并非父皇妃嫔，居住在内宫，是否有损她名声？”
慕云筝面带感谢地朝赵令卿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妨，劳娘娘挂心，待臣能够独立开府时，再搬出宫外住也是一样的。”
李青棠摩挲着指尖蔻丹，眸中笑意更深。
*
从凤仪宫出来后，慕云筝便在春月的带领下往皇宫东侧的望仙门去，准备回静雪观收拾一下行囊，顺带好好感谢一下灵素三年来的悉心照拂。
宫道上是步履匆匆，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慕云筝本目视前方走着，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身着深青翟衣的周纨手执念珠，看到她时停下了脚步。
“春月姑娘，麻烦稍等片刻，我有事同家母商讨。”慕云筝心领神会，冲春月弯起嘴角。
春月点头，退到一旁不远处。
慕云筝思索片刻，而后道：“母亲怎么今日入宫了？”
周纨转着掌中念珠，面上无甚情绪：“今日是你妹妹每月拜见成贵妃的日子，成贵妃说想见见慕家人，我便依诏入了宫。”
慕云筝眸光微颤，不自觉攥紧掌心丝帕。
是了，她怎忘了。前世这个时候，便是她与母亲一起入宫觐见成贵妃。
周纨顿了顿，抬眸看向慕云筝，眸色漆黑：“筝儿，你怨我吗。将你送去静雪观三年，不闻不问。”
①引自李之仪的《卜算子》
②化用了《红楼梦》里“脸似银盆”的描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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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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