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动作一僵,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李氏带着安郡王妃和一众贵妇,正满脸铁青地站在不远处。李氏目光如刀子一般,死死地盯着混乱的中心,赵杜若。
“赵杜若!”
这一声呵斥,压抑不住怒火与厌恶。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动手打人,哪有一点侯府小姐的修养!”
李氏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魏婉急了,连忙分辩:“侯夫人,不是这样的!是李珊珊她们先挑衅的!”
李氏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赵杜若。
赵杜若从魏婉身后缓缓走了出来,脸上不见半分惊慌。看着那张也曾对她慈爱温柔的脸,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气笑了。
人总是这样,即使已经无数次说服自己,已经习惯了,到底还是意难平。
“母亲。”她声音不缓不急道,“您来得这般气势汹汹,可曾问过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一噎,随即怒火更炽:“还敢顶嘴?我这十余年真是白养你了,忤逆不孝的东西!”
眼看母女二人剑拔弩张,安郡王妃连忙上前打圆场。
“侯夫人息怒,孩子们的小打小闹,何必动气。”
另一位贵妇也笑着劝道:“是啊,自家女儿,说两句便罢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仿佛瞬间点燃了李氏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气。
她猛地甩开安郡王妃的手,指着赵杜若的鼻子,声音尖利刺耳,
“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事实是一回事,被当事人捅破最后一层的体面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赵杜若身上,或惊愕,或同情,更多是幸灾乐祸。
赵杜若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她知道自从自己的身世大白,母亲就逐渐怨恨上了自己。
她恨她,恨她抢去了亲女儿十六年的风光。
可当这句话,被她叫了十六年“母亲”的女人,当着全京城贵妇们的面,如此刻薄地吼出来时,即使重来一生,心也还是会疼。
不远处的李珊珊被人扶着站起来,捂着红肿的脸,眼中却得意洋洋。
……
宴会不欢而散。
回府的马车上,一路死寂。
李氏看也未看赵杜若一眼,仿佛身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马车刚在侯府门前停稳,李氏冰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说罢,她扶着丫鬟的手,带着赵似芜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杜若默不作声地下了车,径直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幽幽地亮着,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香灰气味。
一排排冰冷的牌位,无声地注视着她。赵杜若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祠堂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婆子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大姑娘,夫人让您起来了。”
赵杜若撑着地,想站起身,双腿却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祠堂。夜风清冷,吹在身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回杜若轩要穿过一条栽满翠竹的小径。刚走到小径入口,她便看见前方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
待走近,书房的门忽地开了。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步出来,与父亲在门口拱手作别,随即转身,目光与赵杜若在半空相遇。
沈若晖。
赵杜若脚步微顿。
刚过弱冠的年纪,那张尚未完全脱离少年稚嫩的斯文白净的脸在昏黄灯光映衬下,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无波。
他停在三步之外,微微颔首。
“大姑娘。”
赵杜若也依着礼数,屈膝还礼,“沈公子。”
“这么晚了,大姑娘还未歇息?”
赵杜若沉默了一下,才低声回道:“刚从祠堂出来。”
沈若晖闻言,借着灯光,才看清她苍白病弱的脸色,隐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收缩,但面上却没什么表示。
“夜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
“告辞。”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沈公子!”
赵杜若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若晖停下脚步,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赵杜若张了张嘴,那句关于婚事的探问,却如同一块巨石堵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
她能问什么?
问他愿不愿意娶一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问他是否介意她如今这尴尬的身份?
说到底,他有什么义务放弃真正的侯门千金而拯救自己。
沈若晖群山覆雪的凛冽眼眸最终还是叫她泄了气,缓缓摇了摇头。
“……无事。”
“夜深了,公子路上小心。”
沈若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颔首示意后,转身离去。赵杜若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那道身影,直到他穿过八角门,彻底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她落魄至极,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人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王仪信视她如敝屣,从前的那些手帕交也渐渐与她疏远。
唯有沈若晖。
唯有这个她从前最瞧不上的,父亲的学生。
不管是她身为侯府嫡女时,还是后来沦为假千金,他待她的态度,始终如一。
那是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尊重。
从未有过谄媚,也从未有过鄙夷。原来,他才是那个,唯一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改变过态度的人。
*
次日天光大亮,赵杜若一夜未眠,坐在院中石凳。
昨夜与沈若晖在竹径的那场偶遇,此刻想来,仍觉得有些不真切。他的态度,他的言语,都和前世别无二致。
可她如今的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一把推开,素晴踉跄着跑了进来,一张俏脸气得通红,眼圈也红了,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哆嗦。
“姑娘!”
赵杜若回过神,蹙眉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素晴跑到她跟前,嘴唇翕动了半天,却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咬着牙道:“姑娘!夫人她……她简直欺人太甚!”
赵杜若心中一沉,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说什么了?”
素晴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声音里满是屈辱与愤恨。
“夫人……夫人方才叫了奴婢过去,说是……说是为您寻了门好亲事……她说,安郡王至今膝下无子,正想纳一房美妾为王府开枝散叶……”
“她……她竟想将姑娘您,送去给安郡王做妾!”
素晴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将堂堂侯府养了十六年的嫡女送去做妾,这不只是羞辱,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空气仿佛凝滞了。
赵杜若静静地听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素晴说的,是旁人的事。
良久,她才极轻地开口宽慰她:“素晴,不必忧虑。”
上一世也闹过这么一出,李氏机关算尽,却料不到安郡王在议亲两月后突发恶疾身亡。
“姑娘,您说句话呀!”素晴急得直跺脚,“咱们这就去找侯爷!侯爷定不会同意的!”
赵杜若缓缓站起身,抬手拭去素晴脸上的泪。
“哭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自有办法。”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丫鬟通传的声音:“大姑娘,二姑娘来看您了。”
赵似芜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担忧。
“姐姐。”她柔柔地唤了一声,遣退了身边的丫鬟,这才走到赵杜若面前,压低了声音。
“母亲要做的事,姐姐可都知道了?”
赵杜若抬眸,淡淡地看着她。
赵似芜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同情,“姐姐,母亲也是一时气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只是……安郡王那边……姐姐还是得早做打算才好。”
她这番话,听着是劝慰,实则句句都在提醒赵杜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赵杜若看着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忽然笑了。那笑意明媚,却又锋利,语声淡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什么好说的。”
赵似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自然不会傻到觉得赵杜若会心甘情愿给满头白纷纷的安郡王做妾,叫她隐隐不安的原因是,她发觉自己已经看不穿面前的赵杜若在盘算什么了。
赵杜若说完却不再理会她,转身对素晴吩咐道。
“素晴,送客。我还有事。”
素晴虽不知自家姑娘要做什么,却也立刻收了眼泪,应声道:“是!”
送走赵似芜,赵杜若在书案前坐下。她提笔,蘸墨,笔尖落在雪白的信纸上,只写了寥寥数语。写罢,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信封,递给素晴。
“你即刻出府,将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沈公子手上。”
素晴接过信,有些迟疑,“姑娘……您这是……”
“不必多问。”赵杜若打断她,“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本人。”
她看着素晴,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的活路,或许……就在他身上了。”
素晴心头一凛,重重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她将信揣入怀中,转身便快步离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赵杜若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素晴匆匆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李氏既已动了拿婚事羞辱她的念头,安郡王不成,也会有别人。
原本计划徐徐图之,现下来不及了。
她约了沈若晖,在城西的酒楼一见。她其实没什么把握。
前世,他们形同陌路,毫无交集。这一世,她主动靠近,不知会是何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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