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空一挥披风，接过了大监递来的折子，那上面详细记录了天德帝钦点的、适龄的赐婚人选。
他草草看过，并未真的入目，已经不记得这张折子上还有谁，确认了楚翊蓁的名字确在其间，便敛回了目光。
上一世，他一眼选中了年方十七的楚翊蓁，只因他是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儿，且楚父是翰林院学士。
楚家世代书香门第，楚杨坐着正五品的位置，不高不低，在朝中只管着起草、修缮文书，编撰史册，教书育人。
在一众文官武将世家中，楚杨算御前近臣，要时常面圣，要统领整个翰林院，却也能算是徒有其名。他近前伺候，左不能谏言，右不碰兵权，意味着安全。
出于同上一世一样的考量，也出于某种——未曾与这个尽心待他的、熟悉的陌生人仔细相处过的些许弥补之意，赫连空状似做了些思考，将折子递还给给低眉顺眼的大监。
“启禀陛下，臣愿选大学士膝下公子，楚翊蓁。”
朝堂上众人低着头，眼神乱飞，左顾右盼。
“哦？轻霄，你自幼常驻边地，学堂之事向来无多涉猎。”天德帝像当着满朝文武同他话家常，“郑卿府上的三姑娘，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自幼习武，且与你有几面之缘，想来，与你更为相配。”
楚杨和羽林卫的主将被点了名，都出了列，拜了圣上，又向他见礼。
赫连空面不改色，心知皇帝是在明着点他。
天徳帝大权在握，手腕铁血，眼观六路，事事过心，连朝中重臣谁家的稚子是否有私交都明晰了然。
而他虽已卸甲，并未卸任，在这朝堂中，不过是虚挂京官。虽交还了虎符，实职仍挂正一品大都督，若有战仍要领兵，又有爵位，要比寻常京官高半级。
而他留在身边的部将，若联合了羽林卫，一夜之间把皇城掀翻都容易，又怎能与他家联姻？
赫连空谦然冲着二位备选岳丈还礼，又冲皇帝拱手，朗声道：“陛下关怀备至，臣确从幼时便随父亲、叔伯，往返西兴州。论武技、用兵，臣当仁不让，敢为陛下分忧。可论诗书，也就是识得几个大字罢了！还望楚大人莫要嫌弃。”
赫连空与喜形于色又冲他拱手的楚杨对视一眼，更着重向天德帝表起衷心：“陛下，京畿安定，余生漫漫，臣无心风月。征战多年，杀孽过重，也早已不是能养育子嗣的德行，断然不会纳妾。”
周遭响起窃窃声。人尽皆知老定远侯嫡出仅他一人，如此一来，岂非他这一脉要绝后？在圣上面前立誓，朝臣皆是见证，日后便是他有了私生子，便是酿成了欺君罔上的大祸。
如此说来，这能在边地拥兵自重的虎将，当真对大燕忠心至此？
佩服、佩服。
赫连空在声响中顿了顿，面色如旧，又道：“日后，若是楚公子能教臣读书、写字，为臣排忧解难，自是极好的。”
众臣皆露出善意的笑。这御前红人定远侯是一介不读书的莽夫，可真真不曾知晓。
赫连空不在意他们信不信他、笑不笑他。
他虽是有八尺身高，却不是以力量见长的身形，比起他身后壮硕高大的陆长川，比出几分文气。
如此外表，不谈他邪祟般的气场，说他是胸无沟壑的武夫不能成立，为自己立一个不爱读书的怠懒形象，更能令人信服，教京官们放下些警惕。
总而言之，无论朝堂上各方势力为他的归来与他在朝堂之上示人的表象绕了多少小九九，赫连空都已经打定了主意收锋敛芒。
本来就是爱清净的人，在外征伐多年，若说一归来便同世家密集地来往走动，他也不可能适应。
直到大婚前，他都要闷在侯府，出门也是提笼遛鸟……
“也好。”天德帝目光深邃，“你适才回京，也该适应下京畿世家生活。如此，那便是说定了，后面的事就交由礼部承办。”
“谢主隆恩。”赫连空干脆利落地，和激动的楚杨一同拜了下去。
下了朝，出了宫门，陆长川紧随他身后。
这大个子满脸愤懑，有话要讲他噎死了似的。这会子瞧着四下无人了，不满地小声嚷嚷起来：“大帅，你说……”
赫连空神色淡淡，斜了他一眼。
陆长川连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对他改口：“侯爷，侯爷。我是说，你戍边当了这些年的光棍儿，好容易能娶妻了，怎地选了一个……”
“嘘。”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赫连空打断了他的话。
他停住步子等着，来者果真是神色依然兴奋的楚杨，快步绕到了他二人面前，一站定，三人如被上了发条，同时向彼此见礼。
颔首时，赫连空心头微动。
上一世赐婚后，这位岳丈并未特地前来与他说话。而他大婚自是无须上门提亲，礼部代劳，替他送去圣上钦点的彩礼。
在大婚前，为了避嫌，他同楚杨在朝中当打对面的几句话都没说过。
自从方才上一世并未发生过的刺杀开始，许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反观楚杨，以他家的门第能攀上定远侯这门亲，已是喜不自胜。
他自知一介文人闲臣，比不得大世家显赫，自家又是个哥儿，不一定能入了这位超品侯爵的眼。
不想竟能脱颖而出，这金章紫绶、天潢贵胄的定远侯还扬言不纳妾，如此一来便是主家人，这当真比送楚翊蓁入了宫当妃子还要喜上三分。
只是，楚大人有他自己的愁楚，这会子不得不追上人来。他们寒暄过后，他手扶广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面露难色：
“侯爷有所不知，犬子……翊哥儿，虽是我亲身带着教导着，但断然称不上饱读诗书的谦谦公子。”
这读书人流露出几分羞赧：“他幼时长在乡下，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养野了性子……”
赫连空看着他，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掖了一边在耳后。
性子野？
他回想起上一世的楚翊蓁，虽说他们不甚熟识，可印象中，他是当家的一把好手。
他很是妥帖，总是泡在书房，要么是拿着算盘，对一摞厚厚的账本，府上的大小开支，下人的月俸，旁人进贡的礼品，他都捋得一清二楚。
要么就是临风窗下，临字帖，写扇子。
想找他，书房不见，便是在后院的荷花池边，拿着竹简，读着诗，喂着锦鲤。
在赫连空的记忆里，楚翊蓁是个安静懂事的人，常与诗书相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文人世家浸润出的气度。
夜里与他亲近时，更是百依百顺，似是能中和掉他身上的血腥气。
如何跟野之一字沾上边。
楚杨仍自顾自地为难着：“侯爷，微臣着实惶恐，若是侯爷当真想要犬子当个伴读，还成，若是……”
说话间，一只寻常闹市中不得见的纯白鹰隼拍打着翅膀掠过他们头顶，赫连空眼神不动，打断了岳丈的话：
“楚大人不必多虑。圣上金口赐婚，这门亲事已成定局。待楚公子入了府，便是赫连家的人，无论他是文是野，轻霄不会亏待他。”
高他四个大品阶的定远侯在他面前自称表字了，楚杨心神大定，喜上眉梢。
他从赫连空身后副将陆长川的神色上，看出他们还有事，双方拜别后，却仍是要拔高音量，对着那金色的“定”字说上一句：
“多谢侯爷不弃，楚某不胜感激！我家翊哥儿听到这消息，怕是要乐得昏了头。他自小惦念着侯爷，从来都是听着侯爷在外征战的故事入睡的。”
赫连空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雪未停，这会子地上已经积了一层。
大片的雪花纷飞，天光黯淡，楚杨不再是战战兢兢的客套模样，对着这位远比各式各样令人闻风丧胆的诡魅传闻要正宽和许多的虎将，露出了微笑：
“想来，我家这傻小子，也算是夙愿终成了。从前，侯爷在边塞上的丰功伟绩，传奇佚闻，他夜夜听，缠着人讲，不听家妻讲上一两个便不肯睡。等大了些，民间讲定远侯的话本子，也要去收来读，全心全意地崇敬着侯爷。”
赫连空眉心微动。
楚杨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叫他并未反感此言，登时笑意更盛：“翊哥儿年纪尚小时，他成日嚷着要上西兴州，要入定远三十六部。若不是他天资愚钝，习武不曾开窍，没准儿当真投身边塞，到了侯爷麾下了。”
活过一世也不曾听过这话的赫连空偏了偏头，长发垂在脸颊上，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这下，正在兀自怄气的陆长川也高看了楚杨一眼。他本来是觉得应该有个贴心可人儿的美娇娘做他的嫂夫人，大帅为了不让皇帝起疑心，都自甘绝后了……他看不起男人，不觉得男人能和男人双宿双飞。
但如若楚翊蓁是定远侯的信徒，那便另当别论。
最后，赫连空还是没说什么，略一点头，道一声“回见”，带着陆长川走了。
小陆一个直男，搞起歧视了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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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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