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沈府设宴,豪迈的笑声传到后院还依稀可闻。
闺阁内的女子要办赏叶会,如今出面喝酒的欢笑的,却是男人。
沈蕊玉躺在夜风中的躺椅上,都不想回屋了,只想让风把她吹走。
仆人送来的吃食,还摆在桌子上,已然凉透,沈蕊玉还是不想吃一口。
上辈子死之前,她便是这样的,懒懒的,了无生趣。
她也是死得好,要是带着孩子生在那样的时刻,也是她对不住孩子。
黑暗的只有星光月光光辉的院子里,沈蕊玉疲倦得不想睁眼,却又睡不着——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有这一生。
“咚咚,咚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白天因着各房的婶子们带着孩子来这串门,想要为自己家的小娘子要一个能去赏叶会的名额,无心应对的沈蕊玉接待了一个,觉察到后面会没完没了,率性栓了门,闭门谢客。
门被敲响,她也懒得起身。
“咚咚,咚咚……”
门还在响,外面起了细婶的呼声,“大娘子,是老夫人,老夫人来找您说点事,您开开门嗫。”
阿婆来了。
沈蕊玉扶着椅臂起身,去开了门。
“哟,怎么黑漆漆的?”嘴快的细婶打着灯笼往里一探头,惊呼道。
“丫环呢?”这时,也看到里头漆黑一片的祖母萧氏拉上了孙女的手,问。
“前头帮忙。”沈蕊玉带着她往里头走,跟细婶道:“灯在堂屋里,婶子去里头拨燃了。”
“欸!”细婶小跑着走了,临进门前把灯笼挂在门廊下,照亮了祖孙过来的路。
路过桌子和躺椅,看着桌子上面丝毫未动的的饭菜,萧氏顿住了脚步,看向长发飘飘,小脸在黑发下苍白无比的孙女,手下抓着孙女的手不由地一紧。她张开口,顿住了半刻,方道:“没用夜饭?”
吃不下。
沈蕊玉反手去扶了她,带着她往堂屋走,淡淡道:“您在前头忙一天了。”
“……是。”
“前头还挺热闹。”
“对。”萧氏喉头有些阻塞,她清了清喉咙,道:“来了不少人,忙了一天。”
“明天还有得忙。”沈蕊玉扶了萧氏进了主屋坐下。
将将坐下,便听祖母跟细婶吩咐:“去厨房端些热饭热菜过来。到坛子里夹几根酸菜,刀芭豆,把羊肉切好拿醋拌一拌,拿新鲜菜芽子炒两个小菜,少放油,端过来给大娘子吃,快去。”
“欸!”细婶快点好灯,一听老夫人吩咐,又快跑着去了。
她是个萧氏说什么便做什么的,脚向来要比脑子快,比她那快嘴都要快。
屋里头就只有祖孙二人,沈蕊玉细听着细婶出了门顺带把门掩上的动静,等到门吱呀着响过后,她方转正脑袋,微笑看向祖母。
灯光下,她美得不像这人间的人。
萧氏却看她看得莫名鼻酸,她眨眨眼,把眼间的湿润眨掉,淡淡道:“不管如何,饭是要吃的,有个好身子,比什么都强。”
您上辈子也是这般跟我说的,我听话的,再难也吃饭,只是吃着吃着,不想吃了,吃不动了,一如此刻。
可这些话,不能说给现在的祖母听了,沈尚书带着沈府上了公都府的这艘大船,这沈府里的人,没人下得去了。
祖母下不去,所爱之人住在这里的沈蕊玉也下不去。
“知道了,暂时吃不下,等下就吃了。”世事岂能如她所愿,沈蕊玉习惯了去适应这世道,这心再难受再难过,揉巴揉巴也能凑合着活,她浅浅淡笑道:“您怎地不回去休息,来看我了?”
“就是想过来看你一眼。”萧氏真真只是想过来看孙女儿一眼,等下她还要回前堂去忙。有老家人为了要一个赏叶会的名额,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大晚上的被抬着进了府,现在由偏房屋里头的儿媳妇陪着,她过来看孙女一眼,还得上前头去,把人请到客房去休息。
“我没事,您别担心。”沈蕊玉笑道。
她笑得萧氏眼睛又是一酸,往头上抬了抬,方忍住眼泪,低回头来跟孙女漠然道:“嗯,晓得的,等下我看你吃过饭就回。”
要盯着她吃好饭再走啊?沈蕊玉莞尔,伸手去摸了摸祖母眼皮底下那淡淡的黑眼圈,笑道:“好了,不用盯着,我说了会吃就会吃。”
死过两次的人,还能不懂事不成?
“要吃饭的,儿。”萧氏缓缓道,眼泪到底还是无声流下了她的脸,她忍着泪意,木然道:“我知道你委屈,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这样活,有脑子的活得好一点,没脑子的想活都活不下去。”
是,生存便是这么回事,沈蕊玉晓得。看祖母都哭了,想来这几日心中也是煎熬——她这阿婆也没少受苦,吃的苦要比沈蕊玉多多了,只是她能比沈蕊玉更能熬而已。
自己还是娇气了点哈。
沈蕊玉捏着衣角给她拭眼泪,取笑她道:“这么大了还爱哭,也不怕丑,我都没哭呢。”
“儿,不太哭得出来了?”
沈蕊玉听着这话一怔,接而失笑,跟祖母笑而颔首。
是的,不太哭得出来了,过往流了太多泪,到后头,她就哭不出来了。
这辈子刚回来见到母亲那一刻,是她很多年没掉过泪后的第一次哭。
哭出来倒是好,哭出来了点郁气,睡了两个好觉。只是今天,又受了公都犊子的刺激,又给她干到过去了。
但其实也还好,这种日子她过多了,缓缓也能过去。
“阿婆,莫担心了。”让受了一辈子苦的祖母担心作甚?自己都这么大了,沈蕊玉给她擦眼泪,见她的眼泪越擦越多,也不擦了,让祖母自个儿哭,祖母能哭的时候也很少,就趁机掉掉泪罢,“您也少哭一点,哭肿了眼就要多一事了,您这后面几天还得不少见人。”
等下就要去见人,萧氏一听,眼泪便止住了。
眼泪一停,她也苦笑了一记,怔怔看着孙女儿,忘了说话。
她也像自己罢,就这么过了一生?
沈蕊玉见她傻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起身去书房摸黑拿了纸和笔,祖母也起身一路跟着她,回堂屋的路上,沈蕊玉跟其开玩笑道:“您这是怕我跑了?”
萧氏脚步一顿,忘了走路。
这时,孙女儿掉过头来,在堂屋里透出来的微亮光亮中,那美得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的孩子跟她道:“别担心,阿婆,这一辈子,我保护你啊。”
来都来了,活都活了,该躺平就躺平,该摆烂就摆烂,该改变点什么就改点什么,要不再像前世那样熬一生,又哭又笑又麻木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您看,我给您写几个名字,您要是不想出面,不想出风头,就让母亲替您去接近……”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的,坏事也不尽只有坏的一面,就像规则,对一个人有益,也必有束缚的一面一样,任何事情都有阴阳两面。公都相爷虽然没两天就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把她框在与他的婚事里很难动手脚,但赏叶会也能带来前世她所没有见到的契机,只是这个契机对祖母和母亲有益,对她的帮助不太大。当然,她的个人需求也不是一般人能满足得了的,“第一位,北边的人,她七个儿女都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厉害到她儿女们都在战场上死绝了,那一位至上为了安抚她儿女们的将士,让她带着孙子们进了京城,就任都尉府代都尉,她带进京来的二千士兵,皆是她家儿女留给她的死士……”
“但京里,是不能动手脚的。死士也要吃饭,老家也有家要养,京城的好日子也要花费财钱。她跟人拼命还行,但在这京城搞钱,她还差着一些。”沈蕊玉把名字写给祖母,放到她面前,眼睛看着祖母,道:“记下了?”
“记下了。”萧氏紧紧盯着那写着“额尔吉喜”四个字的名字,把这四个字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缓缓点头。
“给她家一个名额,”沈蕊玉替她定板,“她会感念您的。”
有女人有人和武力,有女人有权和钱,怎么做,怎么处,就要看这两个女人的智慧了。
“好。”萧氏的回复,这次非常干脆有力。
“等下。”这一次,不用沈蕊玉警惕,萧氏自己走出了堂屋,走向了小院的门,把掩上的门往前重重一压,栓上了门栓。
沈蕊玉站在堂屋的门口,看着祖母此举,轻轻一笑。
女人呐,也不想坐以待毙的罢?给她一个机会,她也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吧?
谁也不喜欢老掉泪的滋味。
*
祖父答应了公都府递过来的橄榄枝,这一点,没有出乎沈蕊玉的意外。但祖父答应了公都府,让她提前去看景,这点,还是让沈蕊玉有点小小意外祖父的迫不及待的。
但也仅是一点小意外,等她想到,这个时间,正好是吏部五年一度考正全国官员政绩的时间,这点小意外就没了。
祖父当年赴京,任工部侍郎,是西北所有官员,包括武官发力的结果。举西北五州之力推上的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怎么可能不反哺旧日老乡同僚?他想死差不多。
官官相护便是如此而来,你欠着我的,你不还想怎地?想等着我们把你拖下来吗?
沈尚书当然不想被拖下来,他得还,并且还得还得最多,才能让人继续托举他。
吏部考正功绩,想往上升的人太多,想不被查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不想出事,就得看各家如何各显身手,各施神通了。
沈府的神通便是攀上了公都府。
这阵莫说给公都府送上个孙女了,即便是要沈尚书亲自陪睡,沈尚书都敢咬牙脱衣上阵。
自然没人看上沈尚书,看上他孙女了,沈尚书没有把孙女洗得香喷喷送上去,还是对方尚还要点表面的体面,维持下做人的基本颜面。
但这点颜面,在沈蕊玉这里,有等于无。
她很清楚,她就是个献祭物。
她偷懒了两日没去。这两日,祖母装死,母亲见婆母装死女儿也没动静也装死。沈尚书的老随从便到了沈蕊玉的院中,恭恭敬敬请大娘子明日早起,梳妆打扮好,去她未来夫家的封地去看看她要宴请京城权贵世家的风景点。
这边沈蕊玉不想去,沈尚书那边的人也不明白自家府里的大娘子为何不早动身——换成是别家的小娘子,当晚睡不着觉,第二天就便上了去夫家封地的路。
他们家的大娘子倒好,听着信了也跟没听着信一般,到问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睁着清亮的眼,惊讶说:“孩子没去?呀,是我忘了,是我对不住老爷子。”
老爷子听了一声不吭。
换到问大夫人,大夫人倒是干脆,直接回:“这几天秋晒,大娘子身上看着不得劲,胃口都小了,我怕她出去晒着了吃不下饭会病。我没催她,我也不想催她,催病了我更着急,到时候受罪的是我这个当娘的。”
沈江氏受了一次大女儿着风寒的惊,最近事关女儿的事颇为谨慎——也如她丈夫大郎所说,他们家蕊蕊是个有主见的,他们没本事没能力帮得上她太多,可千万不要拖她的后腿给她添麻烦。她既然有主见,咱俩就看着她的眼色行事就是,她脑子比我们灵光多了,跟着她没错的。
丈夫打定了主意吃儿女的饭,江氏也是如此作想的,打定了主意跟随丈夫,跟随儿女。
老爷子沈尚书听了也没吭声,就叫身边的老人去了孙女院里,跟孙女说了明天得上府里的轿子,去未来夫家封地事先看点的事。
沈蕊玉也知道到这步,她拖不得了。
她这两天连去死的想法都想了,也实施了一下,但也没死成,也知道这封地她得去了。
她得去见冤家了。
她回那沙子爷,“好,知道了。”
沈沙回去,跟尚书爷回了这四个字,沈翰半晌无言,沈沙以为他不会说话了,随后却听到他的老主人说了一句:“她太聪明,慧极必伤。”
沈沙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他看得到,沈府那宽以待人的大娘子听闻到消息之时身上的不悲不喜……
他知道,前去公都府的封地,不是件什么好事。
老主人说,慧极必伤。
那伤的,必然是大娘子。
但这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管得了的事。
*
前去公都犊子练兵地的当天早上,沈蕊玉被丝绢叫醒,得知祖父的人就在她的小院子门外,她也没慌,漱了口,也没吃一大早就拿着萝卜糕端于她面前的母亲手中的那点心一口。
她着实不想吃。
她也习惯了在这些小事上不为难自己。
要是小事都为难自己,她早活不下去了。
她让母亲把萝卜糕装上,道:“娘你拿干净的布袋装上给我路上吃,拿干净的袋子啊,脏了我可不吃。”
被女儿提要求的江氏喜滋滋,“知道的,知道的,娘还能不知道你的规矩!”
她家大娘子就是个爱干净的,她焉能不知?江氏拿着给女儿的吃食叫唤上人了,“干净袋子呢?干净袋子呢?我昨晚就跟你们说了,谁没备上,谁给我走人!”
没人不知道大娘子的规矩,干净的素袋子在江氏话音落后就献于了她眼前。
沈蕊玉的日子很朴素,但也这仅是她自己对她自己的约束。她管不住别人,管不住母亲父亲,管不住祖母,更是管不住祖父,管不住整个已经飞黄腾达了的沈府。她有她的活法,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有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活法,谁也无法真正改变谁,谁也无法真正校正谁。沈蕊玉早在就在长久的日子当中学会了从善如流,他们活他们的,她活她的,再孤独,她也由她自己走在自己的道上,也由他人走在他们命运规定的路上。正如此刻,她出门,八抬大轿在她面前,她也知道这是这个世道的规矩,安之若素地上了轿,听掀起帘子后与她焦急说话的母亲与她说道:“你怎地只挽一个髻?那太随便了!”
不随便的。娘,你不懂,你女儿后来都无心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那姓公都的犊子,在我身上,都拱得像一条发情的猪一样。
沈蕊玉一直知道她很美,但美在她曾经爱的男人眼里,不是什么稀缺资源,比她美的女人还有不少,他不需要找,就有人给他奉上很多。
她曾经很爱她的丈夫,爱到也想跟人去比美。只是后来,不被爱的她再去领会她那时的卑微,她便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呢。
没什么关系的,一个髻还是两个髻,一头的珠宝,还是满身的珠宝,都无法决定她是谁。
唯有她自己,能决定她是谁。
“大夫人。”母亲也是自己甚爱的母亲。她这世的娘,有女人在这个世间求生的劣势,也有她生而为女人在这个世间光辉之处。至少,沈蕊玉能知道,自己这世的母亲,她的妈妈,在某一个瞬间,无比渴望自己的女儿比她活得过好,更自由,更通天,“你知道你的大娘子有多好吗?”
她微笑着,大夫人听着,一刹那间便笑了,大夫人探进轿里,在她的孩子的脸边跟她的孩子道:“好孩子,好孩子,娘知道的,娘知道。”
好孩子,娘一直知道,知道你聪明,知道你比我强,知道你会比我过得好。
但要是不好,没关系的,回头找娘。
娘再不好,也会护着你。
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
我再是没有能力,我也是会为你去战斗的呀。
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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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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