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点了一盏残灯,烛光在穿堂风中摇曳,映得床边那人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
目光投向床柱,床柱上缠绕着一根金链,那链子做工十分精巧,龙凤纹的链环扣着个年轻坤泽葱白纤细的手,腕骨处磨出可怖的血痕,干涸的血液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一个男人踩着他未被束缚的另一只手,扳过他的下颚,打量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像在欣赏着一副名画:“临琛呀临琛,你骨头硬着呢,可惜终究是个坤泽。”
那坤泽不再挣扎,几天的囚禁令他受尽凌辱与摧折,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下来。
“沈锦……”颜茗玉哑着嗓子,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我杀了你……”
金链随着他的颤抖发出响声,嘲弄着他的无能。
沈锦俯首笑了几声,缓慢收拢五指,在脖颈处留下潮红的血印。
自十八岁被迫赴南溟和亲,他恪守本分,受苦受难也自己撑着,尽力维护着南溟北齐两国安好,但父王从未告诉过他这场政治联姻的结果会是如此。
北齐倾覆,父兄殒命,他也活不了了。
坤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宛若游丝。飘浮不定。
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煎熬,肺部就像塞了棉球,喘息声夹带着血腥气,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雨声,说话声渐渐消失。转眼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北齐。
那是一个温暖的清晨,母妃抱着他站在一片梨花树下,梨花的花瓣凉凉的,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母妃会笑着叫他“晏儿”,还会抚摸着他红润的脸蛋。在异国他乡受尽侮辱的他,曾经也是被母妃珍视的小世子。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沈锦咬着他的腺体,向里注入信香,坤泽腺体的自愈能力强,即便是这样,颜茗玉的后颈已是伤痕累累,布满了齿痕。
颜茗玉被烈酒气息刺激得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隐约可见一株被折弯梨树,花瓣零落,隐入泥泞。
他忽然想到北齐被灭国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天的雨很大,血水伴着雨水将兰因河染成诡异的红色,颜茗玉被人按着肩膀,亲眼看着自己的国家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自己却无能为力。
那日起,他被视为罪臣,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
……
沈锦拿出匕首,拿在手中玩弄一番,接着在颜茗玉脸颊周围比划几下:“这么好看的脸,我若是划上几刀……”
沈锦抬眼,以为看到的是坤泽婆娑的泪眼。没想到,眼前那人不哭不闹,依旧闭着眼,好似沉睡了许久。接着,沈锦的匕首又依次划过侧颈、手指、小臂,颜茗玉仍是无动于衷:“沈锦……要刀要剐,任凭处置,就算我死了,也要扰得你一世不宁!”
沈锦冷着脸看他,指腹碾过他腺体上渗血的齿痕,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沉默半晌,道:“我若是杀了你,怕不是要留个暴天殄物的骂名。”
指尖的力度加重,烈酒的气息罩住整个屋子,“毕竟……”他上下打量着那遍体鳞伤的身躯,“像临琛这般的坤泽……可真少见。”
冰冷的刀尖抵上坤泽柔软的腺体,沈锦的眼睛充血:“但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颜茗玉这才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天乾和坤泽都有腺体,腺体中还会分泌出浓厚的信香。中庸的腺体虽窄小,但依旧能产生幽幽暗香。腺体一旦被取,且不说会不会失血过多而亡,就算活过来,下半辈子也会变成一个既非坤泽,又非天乾,甚至连中庸都不如的异类,成为他人口中的不详。即无法被结契,又无法结契他人。
天乾的腺体,如烈火源头,赋予征服的本能;坤泽的腺体,如春日细雨,孕育安抚的特性;中庸的腺体,如潺潺溪水,维持平衡。失去腺体者,既非执棋者,又非握花人,甚至连隔岸观火的权利都没有。是行走的空白,是生命的异端。
颜茗玉抬起眸子看他:“你敢!”
沈锦笑出声,声音在屋里久久不散:“那就,来试试……”
“你说坤泽的腺体像什么?”
身旁的烛光忽闪几下,雪白的灯芯展露出来。
刀尖挑开皮肉的声音很轻,轻得如雪压梨枝。只划开一点,细密的血珠便争抢着挤出来,颜茗玉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痉挛的颤动,瞳孔愈发涣散,从未发出的惨叫如断了线般不听控制的发出,身体里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慢慢消失。
腺体一点一点被剥离,颜茗玉张大嘴,钻心般的疼痛却堵住所有惨叫。冰冷的金属在后颈间穿行,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缓慢推行。身上的冷汗湿了全身。
颜茗玉正受着皮肉分离之苦,那种痛苦深入骨髓,联通全身经脉。最可怕的是,他能清晰的感受到信香的流逝,那缕让无数天乾为之倾倒的幽幽梨香,此刻捉不住,摸不着,在指尖一点一点滑落。
在信香彻底消散的刹那,他听见来自远方的哭声。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沈锦手里拿着的晶莹组织,散发如珍珠贝母般的光泽,又如花房中的暖玉。藏在血肉里的玉璃匣,此刻终于打开,盛着一个人的生命气息。
那的确是神明的精巧作品,沈锦举起那块东西,那半透明的暖玉在月光下逐渐失去光泽。曾经馥郁的、炽热的、剧烈的的气息燃尽最后一寸蜡油,凝固成无人问津的残渣。
后颈的血一滴一滴淌个不停,落在地上的声音如雷鸣般震耳,淌在后背又有点痒,他想擦掉那几滴血,指尖微微抽搐,却连抓住一缕风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没注意沈锦是何时离开的,也没注意天又降大雨,他逐渐消散的目光聚焦在烛台。
上越来越矮的火苗。烛芯卷曲着,一寸一寸矮下去,直到接触桌面。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颜茗玉的身体在往下沉,好像坠了海,生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
幼时,母亲因病去世,他跪在棺材前几欲晕厥。再醒来时,他身着素白麻衣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宅子里,头上也多了个克母的头衔。活着的是颜茗玉,死掉的是晏儿。
十五岁,他被接进府,原本期待着家人的疼爱,不料被继母刁难、庶子为难,父亲不闻不问,最终在十八岁等来了一个和亲圣旨。活着的是永宁君,死掉的是颜茗玉。
二十三岁,南溟不遵守约定,无视他的乖顺,将北齐灭了,还将他随身带来的侍从活活打死,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活着的是颜临琛,死掉的是永宁君
现在,他成了不人不鬼的异类,奄奄一息,每一寸皮肤都写着不甘。除了桓王亡妻,他什么也不剩。
人生这盘棋,从来都是别人在替他下。
八岁,继母执棋,说他命格带煞,将他送出府;十八岁,父亲执棋,拿他当盾,推向边境阻挡战火;二十三,沈锦执棋,拿他作刃,斩断北齐残梦。
原来,一直都是身不由己,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顺从,足够隐忍,命运就会对他好些。可是他错了——一颗棋子在棋盘中,哪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身上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太阳在灼烧,他想逃掉但往下越坠越深。热……此时他的脑中只剩一词。
他恐怕要热死了。下辈子,他不想再要什么世家公子的头衔,不想再当坤泽被人处处掣肘。只要当个中庸小货郎就好了,挑担走过千家万户,自在又逍遥。
巨大的烘烤下,他控制不住闭上了眼。突然,一阵清流袭来,炽热的光亮被割裂开来,脑中轰隆轰隆的声响逐渐消失,刹那间只剩一片洁白无瑕的幕布和周围凉爽的风,他落在最底层,身处大理石台面上。
到头了……这个坤泽的一生。
雨还在下,可他看不到了。
静静地躺在石台上,思绪如流水般流转。这一世,竟没干什么大事:好事没做成,坏事也没做绝。可能是这世道,君子做不成,恶人不够格。
也罢,黄泉路上,再无信香之分,腺体之别。
远处,一到人影缓缓走进。
那是个女子,素衣黑发,手中似乎还拿着一盏灯笼。衣袖飘飘,如潭水般流动,一副世家贵女弱不禁风的模样,气质间却透露出几分威仪,宛若佛龛前将谢未谢的素花,庄严不受侵犯。
女人越来越近,颜茗玉缓慢起身向她走去,轻轻眯着眼看她,她的身边似乎笼着一层薄雾,她走到哪,雾就跟到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眼前那女人的身材气质愈发像自己故去的母亲。不敢确定,是因为女人的脸上始终拂着一层光晕,像是午夜梦回时所梦到的人物,十分不真切。
可是想到母亲在地下当白无常,颜茗玉心里又不是滋味。于是,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亲?”即便他早已过弱冠之龄,但每每提到、想到母亲,总会鼻头酸涩,眼角湿润,像个小孩。
一声娘亲,眼泪和诉苦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想告诉母亲,北齐如何亡在他面前,沈锦是如何虐待自己,这一生又是多么身不由己……可最终,他只是张张嘴,话到嘴边说不出。
他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自己被割去的腺体。
那女人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愈发虚幻,身边的雾也越来越多,羊奶般浓稠。
颜茗玉下了石台,欲携起母亲的手,却拾了个空,呆呆地低头望着她的透明的指尖发愣。再抬头时,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去,如烟似雾。
“娘亲……娘亲?”颜茗玉看着她的身体逐渐消散,震惊地说不出话。他徒劳的伸手一抓,摸到一团残雾。
“娘亲……娘亲……”颜茗玉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像是被什么人用力一推,推到了一个大瓮中,接着是一阵头晕目眩,哭嚎,狞笑,金链铮鸣……此刻,都像是催命鬼一样,萦绕在他耳畔。他闭上眼,捂住耳朵,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待一切重归平静,他微微睁眼。颜茗玉想象的是阴曹地府、魑魅魍魉、牛头马面。不料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扭曲的脸映照在不知哪个道士的八卦镜上。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打掉镜子,扶着床栏起身,捋着胸口顺了好几次气才缓过来。
“天师,我们家小主身上的东西是不是下来了?”贴身小厮怯懦地说。
贴身小厮名唤凌韵,是个坤泽,从小就被人牙子卖进瑞王府,当颜茗玉的贴身小厮,颜茗玉出使南溟和亲时他也跟着。后来北齐被灭国,沈锦当着颜茗玉的面将凌韵活活打死,死相可谓是十分惨烈。而当下他正完完整整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孩童模样。
“哎呦呦,我的老宝贝。”那道士没回答,怜惜的捧着他那块镜子,四处翻看有没有摔坏。端详了许久,才捋了捋长髯,深沉地说到:“小公子身上邪祟已除,只是魂魄初归,元阳未固,需每日在卯时三刻用晨露……”
颜茗玉无心听下去,皱着眉看着他们,一脸愁容:这梦怎么还在继续,而且愈发真切呢?莫不是耍我不成?
他下意识摸向后颈——皮肤完好,腺体尚在。只是这双手,怎么如此小?还有些肉嘟嘟的……像孩童。
“我在哪?你是谁?”
“好像没有完全驱除。”老道士犹豫。
颜茗玉又问了一遍。
老道士对凌韵絮絮叨叨说不停,并不理睬。颜茗玉只好观摩四周。
这分明是被赶出府后所住的庄子,在这里居住的几年,虽然经常被人欺负,过得并不逍遥,但市井之人的把戏比起南溟皇室的斗争不过九牛一毛。每当寒凉的夜晚颜茗玉独守空房时,总会十分怀念这里的点点滴滴。
待到老道士走后,颜茗玉迫不及待地下了榻,只穿一双中袜就跌撞着拿铜镜。
他仔细端着铜镜,看着铜镜中映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因梦魇而苍白,但总体来说是圆润健康的,像初春枝头未绽放的花苞。这般鲜活模样,简直与被囚禁是判若两人。
镜中人忽然皱了皱鼻,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冲镜面点了一下,指尖戳着镜面,刚好点中镜中人荡漾的小梨涡。
颜茗玉接着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麻衣——原来他尚在孝期,那么说来当下应是在母亲去世不久,他被送出府的第一个夜晚。
颜茗玉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现在是几时几刻?”
“寅时五刻,小主。”
“我怎么了?怎么会在这?”
凌韵愣了一下,低着头慢慢地说:“昨日小主您梦魇,发起高热,还不住地喊着先夫人……我害怕不已,才找来道士。”他向来知道小主厌烦这些鬼神之说,但昨夜情景属实让他恐惧。
他确确实实是死了,怎么能重来呢,这里若不是黑白无常因自己的执念制造的假象,还能是什么?怕不是地府判官误判?
“我分明经历了一世因果,最终抱冤而死,你所说的梦魇不过是前世的走马灯。”
凌韵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小主你仍在发热,应是邪祟未除,先睡吧,明日我知会一声赵嬷嬷。”
赵嬷嬷是新任瑞王妃的亲信,作为眼线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府,离开了瑞王府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免心生怨恨,总是变着法子折磨他们主仆二人。
颜茗玉叹气,招手让他退下。
他精神恍惚,从床上坐起,心中有了一星半点推测,自言自语道:“前朝话本有记,一中庸死后复生,借他人死尸还魂,难道我亦如此?”
“可我并非借他人之身,而是还于……我少年之躯?异于那中庸,但『魂灵重归』却相通。我身虽在少年,心却历尽沧桑,经历了一辈子的红尘琐事。前世我心有不甘,怨气冲天,或因此缘,得到重历因果之机?此非鬼魅,实乃……重生。”
颜茗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走到铜镜前,仔细端详铜镜中的孩子——那的确是八岁的自己,眉眼稚嫩,心里却装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锐利:“既然天不亡我,我就不能重走老路,我要保护自己的国家。前世受过的屈辱,在这之后我一定会一一算清!”
现在是寅时五刻,前世这个时候,是他梦中惊醒的无眠,这一世却成了重获新生的开端。
他推门出去,凌韵慌忙起身,他看着自家小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一夜之间,小主似乎高了不少。那挺直的脊梁和微沉的肩膀,透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质。
颜茗玉走向远处,当下是嬷嬷丫鬟们上工的时间,他忽然意识到,若想彻底放开手脚,必须除掉在自己身边处处刁难的赵嬷嬷才行。
[粉心][蓝心][青心][绿心][黄心][红心]哪里不好放心骂[摊手]使劲提意见就行[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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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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