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有什么大事在他昏睡的时候发生了,酒楼里的三教九流都散了个空。松子非常顺利地摸了出去,走在人流熙攘的长街上。
凉飕飕的空气里边有许多味道,果香,汤气,酒味,陌生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让他有种捡回条命的感觉。
他步伐轻快,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
想到景历的作派,山寨是不能回去的了,而城里处处要使银子,没银子就没饭吃,没饭吃就要饿死,他浑身上下也只有脚底板藏了几枚铜板啊,怎么办呢……或许可以把身上这件袄子卖了。
可惜了,下山时没把小包袱带上,里边存着他的全部家当呢。
不过这袄子倒是新的,做工考究,缝着松子看不懂的吉祥图案,让他看起来像只金光闪闪的山鸡,应该能卖不少钱。
或者他可以找个富贵人家打杂,像方才那酒楼里的小二那活他夜能干的,他有手有脚,也不怎么娇气,在城里活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再找个身强力壮的“食物”,把藏育腔一养,把崽一揣,不就能高高兴兴地回山了?
他这样喜滋滋地想着,经过了肉铺,一大汉正拖着半扇猪进门。
松子想,这不就是个好机会了。
他攥着拳头,在肉铺门口踱来又踱去,三趟之后总算打好腹稿,用平生最真挚的眼神望向摊主,“大哥,你……”
那屠夫砰地把刀砸上案板,“怎么?和尚也吃肉?”
“你需要……”松子咽了下口水,“招工吗?我有力气,也很勤快的,只要一点点工钱,管吃就够了。”
屠夫顿了片刻,把油腻的手往身前一蹭,眯起眼睛来把松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忽而笑了,“正好,我屋里就缺个人。”
“当真?”松子惊喜道。
屠夫笑更深,脸上的褶藏着黄褐色的油污,他点着头,说当真,一边伸手就往松子的胳膊招呼过来,松子心一跳,撒腿就跑。
原以为是出门大吉,没想到是流年不利,初出茅庐的松子遇到了居心不良的屠夫,冒着寒风在大街上没命地跑,直到跑进一条小巷里,扒住墙,喘息着,谨慎地回头看。
幸而没追上来。
松子抚抚胸口,惊魂未定地回过头,不料一回头,脑门又撞上了堵热气腾腾的肉墙。
他身后竟站着个人!
那人伸手直往他后脖子来,松子大喊一声,蹲了下身,熟练地把后脖领子竖起来给对方拎,“别掐脖子!疼!”
…………
“你瞎跑什么!”
“你能不能别掐脖子啊?”
俩人面对着面,异口同声地蹦了一句话。
窄窄的巷子里,猫跐溜蹿过,景历戴着一顶滑稽的毡帽,简直是个火冒三丈的模样:“不掐脖子,我倒想掐你脑子呢,你有那玩意吗,不在酒楼里待着,瞎他妈跑!怎么,逛上了?您悠哉啊!真把自己当墙里人了?”
松子是胆小,可也时不时地有些脾气,好比现在。
受了惊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他也毛了:“我不跑,难道任你将我丢在那虎狼窝里吗?”
景历一时愣住。
松子心道果然吧,果然是把我丢在酒楼的吧,他占了理,尾巴都翘起来了:“我可不傻!我自然是要跑的,你不要总是小看人,以后要吃大亏的,自己反省吧。”
“反省,嗯,我反省,”景历点了点头,然后在松子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把松子往过一拽,一把怼墙上,“我他妈就不该返回来满酒楼满街地找你,就该把你脑袋割了当夜壶,也好过现在跟你这蠢货在这城里东躲西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不割!你这土匪!”
景历又愣,他讲话时哪儿被人这样一而再再二三打过岔,不过很快就调整回来了,他觉得跟这蠢和尚多说一句话都是瞎耽误功夫。
他进城一趟,就没想过平平稳稳地把事情办了,他是个土匪,想的自然是黑吃黑那套,但这事儿大,要黑吃黑,就得以身入局才能控场。
把这废物留在屋里怎么了?否则还要带着去放火劫盗吗,这蠢货也敢想?也配?别是忘了自己醉成什么样了吧?他办了事还记得回来找人已经算义薄云天了。
“那你滚吧。”
景历把松子一推,拔腿就走了。
松子脚步踉跄两下,撞到了墙,肩上蹭得好痛。
他真的是返回来找我吗?不是故意把我丢在那的?得了吧,我一醒就没见到半个人,要受伤了被拐了被卖了算谁的?他又不是和尚,他天天打诳语。
可是……
他看起来很累。
大冷天里满头汗,喘得厉害,手的虎口那好像还溅着血渍,虽然一副满脸阴沉的讨债鬼样,可是……
他真的是返回来找我的吗?
反过来,如果不是,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回山的路上细数战果了吧。
松子挠了挠头,看向巷子尾巴,那高大的身影逐渐被雾侵吞,变得模糊,变得好小,他抽抽鼻子,默默跟了上去。
“滚远点听不懂?”
松子不吭声。
“我把你丢在虎狼窝,我还要拿你换两袋粮,哦不,你这种聪明绝顶的和尚,少说换个十袋八袋,整个寨子今年过冬就靠你了,小师父。”
“……”真记仇呢,松子叹了口气,“你办事去了?若是事先与我只会一声就好了。”
“好吗?”景历不阴不阳地说,“我该跟你做个军报才好呢,以后我管你叫大哥。大哥,咱们城外设伏的兄弟把这批粮全黑了,押粮车走哪条路?是否要全押送回寨?还是留几成分散在老地方?大哥,扣下来的人是杀了还是放了?大哥,其他人都出了城,天明之后咱俩就该贴在菜市口通缉榜上了,您怎么出城啊?大哥?”
松子揪了揪袖子,被他说得莫名臊起来,“我……”
“我没叫你吗!”景历忽然激动起来。
拍不醒的人是谁啊。
松子:“……”
“睡得那死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是谁?难不成办事之前我还得先把你伺候妥当啊?你把我当老妈子还是土匪呢。”
松子:“……”
“好意思倒打一耙了,若不是这墙里动刀子麻烦,我现在就送你见老秃驴!”
松子:“爷,你息怒……”
“滚蛋!少他妈来这套!”
“爷……”
“有完没完……”
话音戛然而止。
巷子尾连着副街,景历的目光正好和街上一班巡逻的守城卫兵相碰,他瞬间歇了火,这时候胸口又挨上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他低下头,看到是那蠢和尚往脑袋罩了块布,正眨巴着眼,在用力暗示他,一边往他胸口猛蹭一边说些“爷,你息怒”之类的恶心话。
矫揉造作到死。
满脸还挂着一种“看吧,说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的表情。
好吧,还是有点警觉心。
先不拿这颗脑袋当夜壶了。
今晚景历玩了一趟黑吃黑,劫了那四十几车粮食,粮食么,到哪儿都算头等大事,城里卫兵的反应算快的,这会已经开始拿着通缉令挨个比对了。
白雾和黑夜失去了界限,到处都灰蒙蒙的,不远处的搜查还在继续。
景历看了眼四周,没避也没跑,他单手揽着松子肩膀,一边呵斥着人,一边用手臂遮住蠢和尚滑稽的脑袋,装着小两口的模样大摇大摆从街边过去。
那寒光锃亮的刀光甲胄划过松子的眼睛,他的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万幸。
万幸他俩看起来还真像那种伤风败俗的狗男男。
等绕过这条街。
松子汗都出了半身,后背滑溜溜的,弄得他哪都不得劲。
景历不耐烦了:“你扭什么?一日日的不能庄重一点!”
“我……”松子往后跳两步,将后背贴在墙上蹭了蹭,“我哪里不庄重,挠痒便不庄重了吗,是人都要挠痒呢。”
行吧,景历又不想搭理他了,又觉得自己掉份儿了,他往后看了眼,然后把头上滑稽的毡帽摘了,摸出一只油纸包,在脸上涂涂抹抹,片刻后,又成了个满脸胡茬的模样。
松子纳罕,“你以前的胡子,也是这样用米糊粘起来的吗?”
景历白一眼,把松子一拽,仔仔细细打量起来,要乔装,就得把这颗光头给解决了,可他的纸包里没那么多假胡子,总不能从头发上现割下来吧?景历略带审视地盯住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蠢东西也配?
还有,这脑袋……他抬手,用手掌大概量了量松子脑袋的大小。
这只手很粗糙,有旧年的冻疮,还有老茧和旧伤,但特别厚实特别暖,摸过松子头顶戒疤的时候,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初春时枝杈上顶开的芽儿。
那种从枯老干糙的枝杈中,蒙着雨露,在雪化尽之前顶开的芽儿。
特别不合时宜,但又特别顺应天意。
松子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芽儿。
真奇怪。
有哪里痒痒的,像要冒芽儿。
他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景历低头看他,松子就想起了适才被骂的两句,庄重地把手交叠放在身前,解释道,“那个……小时候,我师父也是这般摸我的脑袋,十分温暖,令我想到父爱如山……”
“你骂谁秃驴呢!”
一天天的,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给谁看呢,乔装改扮的时候抖个什么劲儿呢,还说什么如师如父,我可去你的吧,谁想当你爹,有你这么个儿子都得折寿三十载。
于是话题又僵硬尴尬突兀地结束了。
最终景历没给松子做什么改扮,只是把他的新袄子扒了,翻过来,里边一层是特地拿破布缝的,让松子穿上。
松子一下就从有点小钱的跟班,变成了灰头土脸的松鸡。
景历又把他那顶毡帽捯饬了一下,缠在脑袋上。
松子瘦,跟那细长豆似的,个子不算高,身型步伐也不像练家子,这样一换衣裳一遮面,还真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们要在天亮前出城,否则天亮后府衙的、粮部的各方都知道这桩案子,那水可就混了,谁都得进来踩两脚,浑水摸点儿好处。
景历是备了后手的,他还有两张通关文牒,但这个关口,出城不能没有明目。
于是俩人冒着夜雾去了码头,景历站在棚子外,跟那管事的说了两句话,中间用一把旧首饰加了点分量,管事的远远看了眼松子,一斜手,放他俩进了。
进了码头,松子踩着湿泞的地,悄声问景历:“一会儿咱们是跟着运东西的船匠班子出城吗?”
“嗯。”
“你怎么同那人说的,他怎么肯放我们进来,别是骗人的,我听说有一种招数叫做请君入瓮,过不了一会儿就有大批人马来逮我们了。”
“那你走。”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没想过你走了,我更好脱身吗?”
“你不要讲这种话,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你脑子是不是不好使?六个戒疤烫你脑花里边去了是吗?”
松子瞪起眼,真当和尚没脾气吗!
“你下山,根本就没想过买粮食的吧!”松子冲他龇牙,“你根本想的就是抢,你这个土匪!”
“喊大声点,”景历吊着眼,冷笑着再补一刀,“你想知道他怎么放咱们进来的?我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脑子还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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