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一张脸,身穿红色嫁衣的许归然坐在饭桌一边,不满地看着桌上单调的饭菜。一碗杂粮粥和一碟子咸菜,还有一块干巴巴的饼子被撕了一半,对面的男人正拿在手中吃着。
“你夫郎可是村里的大厨诶,你就吃这些,对得起我的名声吗。”许归然伸长手,用青白细瘦的手指戳戳男人瘦削的脸,习惯地吐槽道。
见男人没回应,许归然也不气馁,接着絮絮叨叨:“你个举人老爷,不去过好日子,非要窝在这书院,住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大,整日苦巴巴的。”他转头看向里头桌上供奉着的牌位和画像,嘴一撇,心里头有些酸涩。
许归然飘到男人身后,指尖熟练地抚过秦明渊两鬓发白的发丝,眼底盈满了愧疚,嘴上喃喃:“已经十年了,秦明渊,你该放过自己了。”
要是当年,他没那么笨,没那么自卑就好了,两人也不会落得这生离死别的下场。
男人似有所感,吞咽的动作一顿,突的男人身体一颤,手中的饼竟脱落在桌上,叭嗒一声后,竟听见秦明渊痛苦的喘咳声。
许归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的浑身一震,他慌忙绕到男人身前,只见秦明渊正捂着嘴止不住地呛咳。他清晰地看到,男人那只消瘦到指骨分明的大手指缝间溢出了股股黑血。
轰的一声,许归然脑子中似有什么断裂开,耳边嗡嗡地响,他张开嘴想呼救,第一声险些堵在喉口之间:“来..来人啊,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喊声却只有许归然能听见,他伸出双手想抱住秦明渊,却捞了个空。
哐当一声,脱力的秦明渊倒在地上发出巨响,也叫醒了许归然,他已经死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救不了秦明渊,甚至不能,不能碰到秦明渊。
许归然跪坐在秦明渊身旁,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面色越来越白,气息正在逐渐消散。许归然再清楚不过这个感受,十年前,他就是这么躺在床上,在可怕的暴雨声中一步步走向死亡。
可是,秦明渊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是个好人,他帮了很多遭受冤屈的百姓,他应该过好日子,要子孙满堂,要活到牙都掉光,变成一个皱巴巴的老头,然后在亲人的围绕之中,安然离世。
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还未到三十,就悄无声息,毫无尊严地死去,然后变成像他一样,什么都做不了的鬼。许归然不甘地垂头咬牙,拳头死死的紧掐,身后的发丝似被赋了形,根根飘起,淡淡黑气自他身体中散出。
“许..归..然,...许..归然。”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呼喊着。许归然猛的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地上的男人笑的温柔,黑血顺着嘴角流下,他却浑然不知般,脸上尽是再见爱人的欢喜,没有一丝即将死去的惶恐。
许归然的眼泪断了弦般大颗大颗的滑落,他扑到秦明渊身边,颤抖的手却不敢去碰秦明渊,发红的眼眶死死地看着男人,哽咽道:“不要死,不要死,秦明渊...你别死..”
许是秦明渊快死了,两人竟能看见彼此。
男人干净的那只手缓慢地抬起,轻轻擦拭着许归然的眼泪,秦明渊看着许归然,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意,他强忍着五脏欲裂的痛楚,轻声道:“不要哭,许归然,别哭,我不痛。”
“骗子,怎么可能不痛!”许归然听着男人强忍痛楚的声音,下意识反驳道,却动也不敢动,任由秦明渊擦拭着自己流不尽的泪水,生怕自己一动会让秦明渊更难受。
“真的..不痛,我..好..开心。”秦明渊一字一句道,笑意中参杂着一丝痛楚,他说的艰辛,身体里的毒已蔓延全身,他连吐气都艰难,却还是努力安慰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小竹马。
许归然如从前一般骂道:“傻子,被人害成这样了还开心。”愤然的情绪染皱了他的眉头,他眼睛瞪的溜圆,为秦明渊打报着不平,到底是谁,他不会放过那个人的。
一声轻笑响起,打断了许归然的思绪。这是变成鬼的许归然第一次看见秦明渊发自内心的笑容,许归然心底涌起一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复杂情绪,只觉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痛的厉害。
秦明渊双眼眨也不眨,怎么也看不够般痴痴凝望着许归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是因为..见到你..”地上的男人带着幸福的笑容闭上了双眼。
好半晌过去,房中还是只有许归然一个鬼,他茫然地看着秦明渊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血红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就这么直愣愣地倒下。
许归然恍然已坠入暗黑的绝境之中,巨大的恐慌混杂着窒息感缠绕着他,在自己都不知的情况下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
“然哥儿,然哥儿,快醒醒,你怎么了!?”焦急的声音在许归然耳边响起,额头上传来熟悉的抚摸,许归然下意识往热处蹭,叫出了他放在心中不敢再想的称呼——
“阿爹,阿爹。”
跟出口的话语一起回来的还有许归然的五感,他闻到浓烈的苦味,下意识又嗅了嗅。许归然脑袋因为高热又痛又晕,鼻子没有先前灵敏,只能闻出麻黄,白芷的味道。
听着耳边满满担忧的呼唤声,许归然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哥儿看着三十来岁,皮肤白皙,一点红痣在左边脸颊中央处,布衣也不掩秀丽的脸跟许归然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更加锐利,他手上端着碗药汤,有些欣喜地望着醒过来的许归然。
来人正是许归然在他十六生辰那日,因意外死去的阿爹许安安。
还没等许安安说话,许归然猛的掀开被子,强撑着虚软的身子一把扑到许安安怀中,哭嚎着:“阿爹,阿爹,我好想你呜呜呜,阿爹啊呜呜。”
“哎呦,咋啦这是,小心点药,别洒你身上了。”许安安茫然地回抱住孩子,听着许归然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头莫名酸涩的厉害,他转念一想,轻声问道:“阿爹这两日不在,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前些日子,许安安接了隔壁村的婚宴席面,要在开席前一日去主家候着备菜,当天做完席面之后太晚了便没有赶回来,第三日他得了消息早早赶回来,一到家就看到自己的独哥儿浑身发热地在床上昏睡。
听许阿奶说,是然哥儿自己失足落了水,被救上来后就开始发热昏睡。许安安来不及深想,匆匆拿钱借了牛车,去相邻村里的大夫那抓了药,刚煮好要给人喂下,就听见许归然凄惨的叫声,现下又抱着自己哭的厉害,定是自己不在,被人欺负了,连睡着都不安稳。
许安安越想越确定,有些急了:“然哥儿别怕,谁欺负你了跟阿爹说,阿爹这就去帮你报仇。”他拍拍许归然的背,示意人先起身说话。
趴在阿爹怀中的许归然不舍得起身,他摇了摇头,固执地抱着许安安,生怕自己一松手,阿爹就消失了,他脑中还浆糊一般,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对了,许归然猛地抬头看向许安安,焦急地问道:“秦明渊呢,阿爹,你有看到秦明渊吗?”
“秦明渊?前几日你夏阿叔跟我说他去镇上考秀才了,还没回来吧。”许安安被问的一愣,他挠挠头,思索一番后回应道。
考秀才,秦明渊不是已经考上举人了吗,许归然双眼呆滞,茫然地趴回许安安怀中。
“先起来喝药,放心,阿爹不走。”许安安也冷静了下来,耐心地哄着好像变回六岁小孩的许归然。不急这一时,在这村里的人也跑不掉,先让然哥儿把药喝了先。
在许安安轻柔的安抚下,许归然虽还疑惑着,但心里安定不少,他顶着红扑扑的脸缓慢地坐直。顶着满脸的泪珠,吸溜着鼻涕,接过药碗,一鼓作气咕嘟嘟的喝完,一声阿爹还没叫出来,嘴里就被塞了块饴糖。
手快的许安安有些愧疚地看着呆愣的哥儿,他这孩子打小味觉和嗅觉都异常灵敏,对旁人来说一分的苦,这孩子能感受到三分。
可这孩子懂事的很,从前喝药苦的厉害也不跟自己说,不愿自己操心,他平日忙着干活也没发现,还是秦家那小子告诉自己的,故而许安安现下喂糖才如此的快。
许归然咂巴着口中的甜意,嘴一瘪,眼泪掉的更厉害了,他泪眼朦胧地看着鲜活的阿爹,自阿爹死后,许归然好多年没有尝过糖的味道了。
死前不舍得吃,死后什么也吃不到。
“好了,别哭了,跟阿爹说说到底谁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样。”许安安见人一碗药汤下去,看起来精神多了,心安了些。他拿过一边盆中的布巾,挤干水,擦干净许归然满脸的鼻涕眼泪。
盆中的凉水已经被夏时的热气熏的温热,布巾也是温热的,抚慰了许归然哭的发肿的眼睛鼻子。听到许安安的询问,许归然有些呆,谁欺负他了?
许归然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他十八那年,因被人刁难留下的烫痕没了,胸腔中竟能感受到跳动。
他好像回到了阿爹死前一个月,他十六这年。
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阿爹死前一个月,他跟人起争执,推搡中掉下水发了两日高烧,醒来后,他不想给阿爹添麻烦,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过了一个月,在他生辰当天,阿爹因意外落水身死,许归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证据。
如今,一切重来,他定会护住阿爹。还有,许归然眼底闪烁过愧疚,他再不会推开秦明渊。
巨大的咕噜声突然响起,把屋中两人都吓了一跳,许归然摸摸空瘪的肚子,巴巴的看向许安安:”阿爹,我饿了。”他好怀念食物的味道和阿爹的手艺。
许安安好笑地说道:“好好,阿爹给你做吃的去。”他把被子给人裹严实,顺手捏了下许归然的耳垂,便起身往灶屋去,他算看出来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现在不想说,那他就不问了,先把饿了两天的人喂回来先。
屋外,许阿奶坐在小马凳上,惶惶不安地看向走出来的许安安,一副窝囊样的女人满头白发,苍老如六,七十的人,她手上还在绣着手帕。
但是许安安知道,许阿奶今年才刚满五十,是为了儿子,硬生生劳累成如今这般模样,心软的哥儿叹了口气,开口道:“然哥儿没事了,让他多睡会。”其余的话懒的再说,十五年了,他说够了。
许阿奶被耷拉的皮肤挤小的眼睛发出亮光,她边点头边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她抚了抚胸口,面上的关怀不似作假。她似是想起什么,起身回自己屋中,打开柜子,把原本要攒着拿去卖钱的鸡蛋拿出一个。
“这个给然哥儿补补吧。”许阿奶走进灶房,小心地放在灶台上,也没等许安安回应,说完就走,想趁着天还亮堂,多绣点帕子。
许安安面色复杂地看着这颗孤零零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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