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玉兰街夜市。
这里像一锅永远咕嘟着的杂烩汤。油烟、汗味、廉价香水味搅和在一起,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音响炸着过时的神曲,摊主吆喝,顾客砍价,吵得人脑壳嗡嗡响。
陈悠的小摊就隐于这片夜市中。
一张铺着洗得发白蓝布的小方桌,一盏暖黄色的旧台灯。灯光温柔地拢着桌上的手工饰品,沈默坐在灯影里,认真地把一颗颗小珠子穿进透明的鱼线里。
他没有戴助听器,所以世界是一片无声,只有指尖珠子的触感,和眼前这片小小的、色彩斑斓的宁静。
还有余光里画风格格不入的隔壁摊位。
隔壁空了几个月的摊子,来了新人。
一张不算干净的折叠小桌上,摆着边缘豁牙咧嘴的薄木板做的招牌。木板饱经风霜,一道可疑的油渍斜贯而过,上面用大红的油漆鬼画符地写着几行字。
左边从上到下,红字醒目:“算姻缘算财运”,右边从上到下,同样鲜红:“避小人改霉运”,最底下用更小的字挤着一行:“不准不要钱!心诚则灵!”
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的深灰色棉麻唐装的年轻男人。他身姿笔挺,侧脸线条利落,只是下颌处发青的胡茬显得邋遢,鼻梁还架着一副样式古旧的圆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根磨得发亮的盲杖,斜倚在桌腿旁。
“快走快走,”路过的女孩子们小声嘀咕,“一看就是装神弄鬼骗钱的!”
陈悠虽然听不见人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根据她们脸上的神情猜个大概,这已经是隔壁新邻居吓走的第三波客人了。
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特别是他们这种小本生意,陈悠不喜欢隔壁算命骗钱的神棍。
像是能预知陈悠的情绪,男人突然转过头来。
因为眼盲,他的脸根本没有对准人,朝着一个偏离的方向,咧开一个讨好的笑,露出一嘴白牙。
“小兄弟,我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啊。”
陈悠能读懂一点唇语,但他不想搭理男人。
见没人搭理,男人的音量提高一个八度,锲而不舍道:“鄙人名叫莫不言,你也可以叫我莫半仙。”
“嗨呀!他听不见,你跟他说个啥!”旁边卖炒粉的王叔一颠勺,炒粉的酱油香味四溢开来,“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你边上的是个小兄弟?”
莫不言嘿嘿一笑,“我会算命嘛,掐指一算,我隔壁坐着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兄弟!”
王叔一仰头,“嗬!你还真是个半仙!”
莫不言掏出手机,捣鼓了一阵,把那不知道哪一年产的山寨智能机递到陈悠面前:
[交个朋友嘛?小兄弟]
陈悠指尖捻着一颗莹润的白色珠子,警惕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又很快低头,抵触的意味溢于言表。
莫不言也不气馁,摸索着把手机收回去,又语音转文字打了一段话:
[大家以后都是邻居,我先免费给你算一卦如何?我猜你幼年坎坷,半生漂泊,命犯孤煞,前半生有诸多求而不得只事,不过好在……]
没看完后半段,陈悠就气得推开了莫不言的手机,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串珠子。
“呵呵,你把小悠惹生气了。”王叔手上炒粉不停,露出一个世外高人般高深的笑容,对莫不言的未来下了一个谶语:“你完了。”
莫不言很快明白过来这句你完了是什么意思。
这里几乎半条街的摊主都和陈悠交好,陈悠不喜欢他,连带着所有摊铺都孤立他,连旁边卖绿豆沙冰的大姐给陈悠送沙冰的时候都不忘白他一眼。
生意更是不用说,陈悠的手工饰品摊子在这条街口碑很好,每每顾客在挑饰品时向他询问隔壁摊是否靠谱时,陈悠都会谨慎摇头,直接导致顾客更加不相信这个算命摊子,一整晚下来,莫不言的招牌无人问津。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夜市凌晨。
大多数摊子都已经收摊了,地面残留的垃圾塑料袋随风滚动,莫不言坐在炒粉摊前泛着油光的小桌前吃粉。
夜幕中鬼鬼祟祟一道黑影接近,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低声紧张询问:“茄子茄子,我是土豆,重复一遍,我是土豆。”
莫不言放下筷子,无奈一叹气,“能别这么多戏吗?土豆同志。”
来人啧一声,一屁股在他面前坐下,“出门在外不用代号称呼,暴露了怎么办?”
莫不言把那副故弄玄虚的墨镜一把推倒脑门上,露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咱两个小片警能暴露啥?你当拍谍战片啊?”
对面一脱鸭舌帽,露出一张充满正气的脸,正怒目圆睁地瞪着莫不言,“苍蝇再小也是肉,片警再窝囊也是警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说完他又痛心疾首,“就是因为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咱们玉兰街分局的业绩才一直干不过隔壁香檀路分局,现在竟然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现了兜售假药的作案团伙。组织给你这个卧底的机会,就是想让你在玉兰街奉献青春,也算不辜负人民群众的信任。对了,说到人民群众的信任,让你装半仙招摇撞骗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莫不言吸溜吸溜又吃了两口粉,说:“没戏,收拾收拾回家吧。”
“什么?!”对面声音提高几分,又很快鬼鬼祟祟地低下来,“你知道根据线人王叔提供的信息,那个假药团伙的头目极度迷信的对吧?组织让你装半仙卧底就是为了吸引头目上钩,你怎么能出师未捷还身先死了呢?”
在一旁准备收摊的“线人”王叔呵呵一笑,“线人是啥意思啊?”
莫不言就差冲对面翻白眼了,他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搁,撸起袖子道:“这位土豆同志,组织给了你什么立场来教训我?要知道我为了在这装神棍,自费三百租了个热门摊位,回去局里都没法给我报销!我恶补了几天五行八卦,又花钱置办了这一身算命套装,当年考警校都没这么努力!”
“土豆同志”李龙龙警官终于偃旗息鼓,气势稍弱地问:“那你怎么没成嘛?”
“要怪就怪在我隔壁摆摊的那个聋哑小孩,不知道怎么的就讨厌我,整得半条街都排挤我这个算命摊子,我还怎么招揽生意?”
“是的,小悠特不喜欢他。”王叔点头赞同。
莫不言扶住再次被暴击的胸口,“王叔,这个时候就不要补刀了好吗?”
“那怎么办?”李龙龙急得挠头,“不少大爷大妈都被骗了,再不把这个团伙一窝端了,受害者会更多!”
“你到底做什么把人家惹生气了!”他恨铁不成钢道。
“不知道啊,我就第一天跟他打了个招呼,还帮他算了一卦。为了体现我的诚意,我特地按坑蒙拐骗教材里教的,先说他先天命中带煞,再说我可免费替他化解,这样不是最能打动人吗?可是他看完就生气了,几天都不理我。”
李龙龙摸摸下巴,也纳闷:“不应当啊……”
他上下扫视一遍莫不言,“不会是人家嫌你长得丑吧?”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全街道奶奶阿姨认证的玉兰街分局一枝花!”莫不言拍桌道。
王叔继续点头赞同:“莫警官俊得嘞。”
“那怎么办,警花?”李龙龙皱眉,“从明天开始你去抱人家大腿哭,诚心忏悔你的过错,说不定人家小老板心一软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莫不言胸前握拳,忍辱负重道:“只能如此了。”
次日出摊,陈悠照例把摊位摆好,隔壁摊算命的瞎子已经坐在那了。
夏日的热浪到了傍晚非但没退,反而被地面蒸腾的余热搅和得更加粘稠。陈悠掏出映着卡通兔子的小风扇吹了一会脸颊,脸上的薄汗才稍微消退了一些。
他往旁边望了一眼,那个叫莫不言的神棍好像一座雕像,不知冷也不知热地坐着,也不见前几天讨人嫌的自来熟了。
生意无人问津,大约是没心情再贫嘴。
他端坐在小马扎上,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厚实的深灰色棉麻唐装,背脊依旧挺直,努力维持着“高人”的体面。然而,这份体面在酷热和惨淡的双重煎熬下,正一点点被剥落。
好像有点可怜。
陈悠摇摇头,警告自己不可以对陌生人多出莫名其妙的同情心。
夜幕降临,人流量逐渐变多,陈悠的生意一向不错,小姑娘们挤在摊前挑选他自己做的发夹和手链,越发衬得隔壁无人问津。
其实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身体残缺、努力靠自己讨口饭吃的人,陈悠这么想着,皱起了眉头。
两个小时过去了,莫不言一单生意都没接到,他像是坐得难受了,想略微动一动活动脖子,却一不小心碰掉了搭在桌沿的盲杖。
莫不言立刻趴下去捡,却因为眼睛看不见,跪在地上摸索半天,手上都沾了灰,有几次还差点被人踩到。
“哪来的瞎子?怎么往人脚底下钻,碰瓷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莫不言一边摸索一边道歉,悻悻地换了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看起来好不凄惨。
陈悠终于看不下去,起身把盲杖捡了起来,略带些嫌弃地拉起瞎子撑在地上的手,把盲杖塞进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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