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船驶入相对安全的开阔水域，速度渐缓，众人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放松。
安比槐立刻转向林如海，急促的目光在他周身迅速扫过，急切地确认他是否安好。
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虽将人拉开，但那弩箭来势太快，他并不能完全确定林如海是否毫发无伤。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如海手臂上那处被弩箭凌厉气流划破的官袍裂口，以及从布料纤维中隐隐渗出的暗红血迹上。
“大人，您的手臂……”安比槐声音紧绷，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他下意识想上前查看，手伸到半空却又顿住，意识到此举逾越。
林如海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伤处，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无碍，皮外伤。”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安比槐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蜷紧。
小船靠岸，早有亲随备好马车等候。
林如海登上马车，安比槐紧随其后。
车厢内空间逼仄，两人对坐，距离极近。
林如海靠在车壁上，闭目凝神，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并未处理手臂上的伤，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安比槐沉默片刻，自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用于应急的金疮药粉和干净布条。
“大人，”他声音不高，在行进的车轮声中却清晰可闻，“伤口或许没啥大碍，但箭头说不定不干净，还是赶紧处理下为好。”
林如海睫毛颤了颤，目光先落向安比槐掌心的药粉与布条，抬眼撞进对方明亮真挚的眸底。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微蜷，似想收回受伤的手臂，可视线再落回安比槐始终稳稳托着药料的手，那手没半分动摇，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透着股“你不接我便一直等”的执拗。
几秒的僵持，林如海终是轻轻吁了口气，原本微蹙的眉峰舒展开些，没说多余的话，只将受伤的手臂缓缓递了过去，动作不算快，却带着种卸了防备的妥协。
安比槐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卷起林如海已然被划破的袖口，露出那道寸许长、皮肉翻卷的擦伤。
他用沾了清水的布条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可能的污渍，动作专注而轻柔。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肉线条。
林如海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安比槐低垂的眼睫和略显苍白的唇上。
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一丝刺痛，林如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安比槐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两人目光在狭窄的车厢内猝然相遇。
“很快就好。”安比槐低声道，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用布条将伤口利落地包扎妥当。
在他专注于包扎时，怀中那枚躁动的玉佩竟渐渐平息下来，那股温润的气息似乎透过衣料，缓缓渗入他体内，安抚着那团因紧张而悸动的温热。
马车并未驶回盐运司衙门，而是绕行至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此处是林如海早年置下的私产，极为隐秘。
院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
林如海屏退左右，只留安比槐在书房。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安比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拇指与食指轻轻捻了捻，将那点残留的粉末抹在用过的布条上，随手叠好塞进腰间布袋。
“私藏军械，非同小可。”安比槐声音沉静，“结合之前的刺杀、沈墨章旧案，对方所图，恐怕不仅仅是盐利。”
林如海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觉得，会是谁？”
“下官不敢妄言。”安比槐垂眸，“但有能力、有胆量做下此等事的，屈指可数。”
“三年前，”林如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我也曾如你这般，以为握住了证据，便能斩断一切魑魅魍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时我初掌盐政，查到一批数目惊人的账外私盐，铁证如山。我以为胜券在握。”
他顿了顿，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与我一同查案的同僚，姓沈名墨，为人刚直不阿。结案前夜，他还与我在值房商议至三更，说要一同肃清盐政积弊。”
林如海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愈发低沉：“第二日清晨，他被发现溺亡在离家不远的河道里。官府的结论是醉酒失足。”
他缓缓收回视线，看向安比槐，“那河道水深不及腰。”
安比槐呼吸一窒。
“那……后来呢？”安比槐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后来？”林如海抬眼看他，眸中情绪复杂难辨，“后来我明白，在这扬州城里，有时候活着，比求得一个水落石出更难。过刚易折，锋芒太利，最先伤的，往往不只是自己。”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安比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力，“安比槐，你比我当年更懂得藏锋，也更……不惜此身。这让我既欣赏，又忧虑。”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安比槐层层的伪装与算计，将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惜借助一切力量、哪怕燃烧自己也要向上的决绝，暴露无遗。
一股混合着狼狈与某种奇异共鸣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如海却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可能出口的话。
“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退缩。”他声音放缓，那深藏的疲惫却更清晰地透了出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此刻走的路，我曾走过。前路是何等凶险，我比你更清楚。”
他向前迈了半步，两人距离倏然拉近。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停，值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林如海的目光沉静而极具分量，牢牢锁住他的双眼。
“今日我将背后交予你，不仅因你我同在一条船上，更因......”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安比槐脸上，“我欣赏你这份破局的锐气，却不愿见你为此折戟沉沙。”
这话说得安比槐心头一震。
“你这般行事太过的人，我见过太多。”林如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大多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安比槐，念在如今同在一条船上，我提醒你一句——”
他向前半步，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有时候，执意要往刀尖上闯，反而会误了卿卿性命。”
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又暗含关切。
安比槐猛地抬眼，撞进林如海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林如海沉静的面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他穿越前，在学术路上遭权贵打压、最彷徨无助时，唯一向他伸出援手，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保留火种，比玉石俱焚更需要智慧和勇气”的导师。
同样的洞察人心，同样的在冷酷现实下掩藏着不易察觉的惜才之心。
一股混杂着酸涩、恍然的情绪冲上喉头，让他几乎失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波澜，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哽咽后的沙哑。
“大人的教诲，下官铭记于心。往后行事，下官定会学着重于根基，爱惜自身。”
他微微躬身，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真心敬服的姿态，“这条船，下官会与大人同舟共济。前路艰险，还望大人……多加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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