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下来,她跟在后面晃晃悠悠,不甚注意,待到将走出那一片灰色地带,才恍然发觉那车上布竟是瘪了大半!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就把那些银两散完了。
衣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谨慎起来,整个人被对话牵着跑,脑子和眼睛全丢九霄云外去了。
但她一直跟在后面,没有开口提去哪或者离开的事情。
却见盛邬抬步入了一家无名的茶楼,她进前抬眼望了一瞬,竟是连匾牌都没有。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衣素在熟悉的味道里沉思,叛逆地不答反问,问他你要喝茶?
提了裙摆,跟着那没回话的人,一同踏上木楼。
走至一间房前盛邬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身来,靠里的左臂一下子搭上房门,无甚表情地看她:“姑娘确定要和外男共处一室?”
因着身高缘故,他微微低着头说的话,颈背略弓下来。盛邬撑着身体,眼皮很轻地向旁边翻扫去,淡淡瞥了一眼。
“还是在夜间?”
女子成竹在胸:“又不是没共过。”
少年的表情很微妙。他看着站在自己身体阴影里的对方,似是微开了下唇缝,舌在齿间很轻地滑过,仿佛思考了一下她的话,又好像纯粹只是无可奈何的纾解。
半晌,他笑了:“好啊。”
衣素觉得那是一个服气的表情。
房内很暖和,甫一踏进,便觉得浑身被暖气所柔缓包起来,房内若有若无的茶荼气息,与整栋楼浑然融合一起。紧闭的门窗隐隐传进楼下临街的喧闹声。
前面的人径直走向房内某一木柜,取出火折子,她一直紧随身后,于是少年两手拿着东西一转身时,黑暗中毫无防备地就面对面上。倏然一惊,几乎是转身同一时间,揪紧的心下一拍还没来得及急急跳出,却听“呼”的一声,一股气流在仓皇中直袭面门。
先觉一股冷气流,接着烛火燃烧的腾热顺着飞速爬来,扑上鼻尖和眼皮。
她下意识瑟缩眼帘一瞬。
只那一瞬,她在摇曳如荡漾湖面的视线里,看到澄黄火焰近在咫尺地向瞳孔伸出舌来,而背后,却是对方又清晰,又模糊的面容。
她唯一记得的,是那双朦胧的眼中有两簇亮的,动着燃烧的烛苗倒影。
火舌直逼,她有一瞬间的惊心。
蓦地想起第一眼见到的那样,是危险在靠近,却又令人不愿逃跑。
这种感觉很怪。
房内一下子晕开了昏黄,于是也有了人气。眼前之人一下子被映得可以看清,房外喧嚣像闷在被褥或鼓面下那种隐隐。
近距离的眼前,冰冷的厚重金属下,是人体温热的,会跳动的皮肤。
离得太近,以至于油的热气在中间聚集,还有人的气息。因为是两人,所以是交融的。
她不知怎地后退一步时,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额。
却在盛邬未低头而是看着她,同时又用吹燃的火折子点开蜡烛的时候赶忙放下了。
对方挑眉不解,那双眼睛不动声色略上看一眼,又落下来,似乎在问她。且表情很经典地似笑非笑的。
衣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用火要小心,今日谭家小姐就险些被火燎着了。”
盛邬笑了笑,将宣纸糊着的灯罩取下,将那刚点燃的蜡烛放在精巧烛台上,然后重新挂上灯罩。又取了玄色斗篷,边将剑拿下边才开口:“是么?”
这一段下来,她早已回过神来。
衣素开始讲故事:“谭家小姐表演火舞,结果被有心之人构陷,引火上身险些丧命。”
他“唰”地抽出剑来:“这样啊。”衣素咽下了喉,眼睛盯着他取出帕子,开始慢慢擦拭,似乎是随口般漫不经心。
衣素开始编故事:“我家小姐差点被误会。”
“哦?”那人动作一顿,他突然就转过身来,看她笑道:“不就是她干的么?”
衣素喉头一紧。
只觉血液顺着颈侧大动脉涌上头脑和耳根,一是被戳破的心虚,二是不敢细想的信息源头:“蕲二公子说的?”
盛邬笑盈盈:“我也在的。”
“……”
他在衣素晦暗不明的眼神里好整以暇低头,安然自得地继续拭剑,语气很轻飘:“你为何顶罪啊。”
……
半晌,女子才挤出话来:“你又为何觉得我是顶罪。”
那头垂眸眨眨眼。“其实我说真话,”他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这么觉得,”唇角一如既往是向上的微勾弧度,衣素觉得此人简直神奇,好像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还惊讶,一个人居然能笑出各种不同的感觉来。她在他脸上都不知看过多少种了。
“但我几乎好像没有犹豫,就这样断定了。”他淡笑着抬头道:“我说真的。”
衣素对着面前这种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和颜悦色表情,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
不过这不重要。
“既是你无端猜测,勿要用此言烦扰蕲二公子。”她脸色有些难看。
盛邬看着她,微笑,有点懒地敛着眼帘:“江湖规矩。”
衣素明了,却又听他低着眸随口道:“问你坦白原因时,你为何不干脆说自己良心悔过。”
“说不定,你家小姐倒能放过你。”
衣素想了想:“有茶水么?”
盛邬抬头看她。
“我渴了。”
……
“吱呀”一声,门合上了。
室内安静,且暖和,烛火映在她淡淡低敛的眸睫上,打下如同古代美人画里那样古典的光影。
她盯了剑架上刚被放下的那柄寒芒一眼,默不作声开始翻柜子,箱子。
……
她没怎么费力气。
“那蕲降白真是……”她气嗤着,旁人送的东西随随便便转交人手,还有这盛邬,大抵是顺手放在了柜上,她打开盒子,见里面就是那幅拿她命门的宣纸画。
阿弥陀佛,终于拿回手了!
“衣素姑娘还有翻人家底的癖好?”
她身体一震登地护住手中之物转过头去。
修罗声音含笑,然而仍旧掩不了淡漠,他通身杵在光落不到的入门黑暗处,高长一个。
少年双手交叉抱臂,一肩倚在门框处,身姿斜着,却又给人很硬的感觉。
他唇线有些弧度,表情并无太多波澜,摸不准是什么态度。只是抬臂,衣素见他指骨叩了个木门,身后恭敬转出个小厮,双手将那有茶水的托盘放在桌上,又一声不吭地下去了。
她动了动唇瓣,撕破脸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微笑甚至温和至给人错觉的话语打断了。盛邬声音轻温:“你不是一直都想问我,那日倚柳园外,究竟发生什么了么。”
他撩袍坐了下来。
端茶盏的时候,耳边是那句“我今夜是来找你的。”
我今夜是来找你的。
盛邬笑了。
自己居然信了啊。
因着信了,方才进门见她背身专注翻找模样,于是方咂出被人骗了的错觉。
他觉得有一瞬间恍然,下一秒便是失笑:被哄得确实狠过头了。
衣素眼中还是警惕,斟酌却道:“你说。”
盛邬没喝,又放下杯子:“其实也无甚,谭家小姐的胞弟入了蕲家军,受了人欺负,我那好友曾有相助。她感激,便亲自道谢。”
衣素轻眨了下眼,快速吸收了这段信息。却听那人继续轻淡好声:“你可知此处何地。”
她道:“这茶楼是你的吧。”
盛邬手一顿,笑了:“在下个人小癖而已,不足挂齿。”
衣素渐有些放松了来,但仍是不愿上前,就靠着那剑架旁隔空说话:“此地多贫苦遗民,开茶楼怕不是要亏得人揭不开锅。”她无端轻笑一声:“是你用来插眼线的吧。”
无牌无匾,无人在意之地,来者三教九流尽可鱼贯而入,往来如梭,贸易,商谈,甚至是行刺。
什么都可以发生。
盛邬不知作何感想。
他终于忍不住抬眼望了她,眸中与夜色一般,漆黑欲吞。
右手食指下意识去摩大拇指,却恍然发觉指上光秃,什么也无。
整个过程他都是挂着笑的。
羽睫在烛台上散发的光亮里,扇了一下,又一下。衣素无端在心里记下了那次数。
……
他好像,真有点小看这个姑娘了。
衣素却是心底渐升起奇怪来。
越来越奇怪了。
他明知自己冲着这画来,也撞破了她表面一套背里一套,怎地也不发脾气,反而……
反而感觉根本不受着影响,还貌似更好脾性了。
却见案前之人撑膝起身了。她倏地抬眸紧盯,怀里指尖抓紧。
衣素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垂着眸子,脸色是看不清的。
“……”
衣素戒备,同时心里紧张。靴子声落在房间地上,一下一下,应该是平稳的。可她却觉得忽轻,忽重,让人浑身不自觉地悚然,慢慢收束起来。
因为听者心神不稳。
只见对方越靠越近,又到了整个人有压迫倾倒之势的样子。她恨自己太弱小,连烛火投下的他的影子都挣不开。完完全全被盖住了。
背靠上木柜,身躯只被遮掩得露出下面的裙角。
衣素危险地眯起了双眸。
她不动声色盯着向她抬起的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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