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哲和周明宇费了好一会功夫,才在人群中寻到想找的人。
在那股盘踞许久的力量彻底从普渡寺撤走后,寺外的老槐树在艳阳下重新抽出新芽,香客也比往日多上不少。
如果仔细一闻,还能敏锐嗅到其中混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
他们都清楚这是灵物精怪们化作人形跟随香客们一起进来了。
这些天地间纯净的气息盘踞在其间,反倒滋养着整座普渡寺逐渐涣散的灵气,使其重新复苏,汇聚起的正气伴着香火逐渐变得浓厚。
褚杏子和林野正相谈甚欢。
“……这样说来,那件事我们现在都不敢忘。”她声音里带着极明显的惋惜。
“可惜我们赶到时为时已晚,无法阻止悲剧发生。”褚杏子闭上了眼,仿佛脑海里还能清晰记得那日的景象。
当时百鬼夜行闹得天地不安,怨气横生,那座山很快成为阴阳两界的决堤之处。冲天的怨气宣告于世,将来自各地的道友们都召集到那座山上。
那会褚杏子还是观里一名普通弟子。
等她们匆匆赶到山脚下时,远远便见傍晚天边的一团火光照亮黑夜。
后来才知道领头几位前辈为了彻底封印妖物,甘愿引天火焚身与它们同归于尽,以身殉了天道。
如此,只为护佑天地安宁。
林野神色平静听着,看不出情绪:“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凭什么是他们死去,凭什么只有我们记得。天道若不能守护众生,难道就只能靠一轮又一轮的牺牲去填补吗?而众生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为了谁魂飞魄散——”
“这也太不值了吧。”
褚杏子听到这话却没立刻反驳,她撑着脸颊看他,语气柔和有力:“但你还是来了。”
林野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思绪仿佛又飘回幼时槐树妖半夜偷走树下埋的桂花酿,他拿口袋里的糖换回酒,最后又被树妖哄着你一杯我一杯喝光。
结果第二天抱着剑醉醒后还是逃不过混合双打。
沉重的话题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褚杏子注意到苏小哲和周明宇到来,热络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抬手回礼后停住脚步,拉长脖子左看右看没找到想找的人,又带着疑惑异口同声问:“宋淼呢?”
褚杏子说:“她有事先离开了。”
“没留联系方式吗?”苏小哲又问。
褚杏子摇头道:“有缘自会再见。”
周明宇语气可惜:“这么快啊。”
“谢天谢地。”苏小哲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自从我头儿知道她是兔牙爆火的玄学主播后,也想在现实认识一下这样的人才。”
褚杏子歪头:“那你谢什么?”
苏小哲神神秘秘道:“这样对比下来会显得我很废材。”
“难道你是天才?”周明宇大吃一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只听“哎哟”一声,林野感觉胳膊被轻轻一撞,还没等他稳住身形看清是谁,余光中那头银色白发很快淹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褚杏子摸着下巴评价:“有点没礼貌。”
林野站正身体后移开视线,压下心里莫名出现的熟悉感。
此时飘散在空气里的香火味愈浓,香客们小心虔诚捧着手里燃起的香,欢声笑语间减弱了不少冬日寒意。
普渡寺不再透着经久不见生机的死气。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们不由相视一眼,看见对方眼中同样燃起一缕名为希望的热烈光芒。
自百鬼夜行席卷过后,天地灵气便遭重创变得稀薄又驳杂。
即使距今已经过去数十年,当年的恩怨纠葛早已了结。但山间精怪、水中灵植等世间诸多灵物,仍受此影响,修行之路阻滞重重,再难有继续从前那般精进的机会。
虽然仅仅一瞬。
可就见宋淼略微出手时,指尖流露的灵力便如澄澈流水般灵动充盈,周身更是无意识萦绕起浓郁的灵气光晕。
真正的天才不会被环境束缚。
任谁都能看出,在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她就是一个能够不受桎梏能自如掌控灵气的天才。
这或许正是他们寻找多年,能打破灵气衰败和灵物受限局面的关键……至于隐藏在这里多年的邪物,需多加调查才能进一步找到有关的线索。
褚杏子率先挥手道别:“那么,以后有缘再见了。”
话音刚落,周明宇也挠头:“行,我也先回了——要是宋淼没走这么急就好了,还想跟她讨教几招呢。”
苏小哲跟着点头,掏出手机晃了晃:“我得给头儿报个信,顺便祈祷他别再惦记着挖人才了。”
林野没多话,只是朝着三人微微颔首。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往外侧袖袋一探,却忽然摸出一颗留有余温的糖,糖纸周身沾着一股淡淡的槐树清香。
这是刚才白发路人撞到的地方。
林野猛然攥紧糖纸,记起幼时总爱在夜里偷摸吃些东西的槐树精,与他在普渡寺两次见过的白发背影逐渐重合起来。
原来……确是故人来。
-
午后渐冷,裹着寒意的潮气很快便在车窗上起了一层薄雾。
宋淼转头往窗外看去,天空已是灰蒙蒙一片。
五分钟后,司机将车稳稳停在别墅区门口。离开出租车后体感骤然下降,宋淼似有所感地拉起后领的帽子,半张脸陷进柔软的黑暗里面。
下一秒,她垂下眼睑看着落在手心冰凉的雨滴顺着指缝滑落,只留下一片不成形的水渍。
尽管宋家居住的别墅区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但踏进小区的那一刻,外面街道上行人的喧闹声立刻在耳边消失了。
她忽然停在原地,第一次认真打量着眼前一切——
宋淼记起原主第一次踏入这里时,感受到的却不是兴奋。
石板路铺得规整,连落叶都被扫得只剩零星几片,高大的银杏树褪去金黄后,遒劲的枝干在风里轻轻晃,落下的影子投在独栋别墅的落地窗前,窗内暖光漫出来,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香薰味。
和孤儿院比起来,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宋淼踩着零星的银杏叶往前走,鞋底碾过叶片发出的轻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一步都没有停下。
直到即将走到宋家别墅门口的时候,宋淼看见转角处另一间别墅门口放着一个纸箱,未合拢的上方隐约传出几声细弱的呜咽,听得并不太真切。
她从原主的记忆片段里得知,住在别墅里的是个总爱收养些流浪动物的好心阿姨。
宋淼很快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宋家。
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完全隔绝外面湿冷的空气。
屋子里温暖如春,空气散发着昂贵香薰的甜腻清香,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照得厅内纤尘不染——
同样也照亮坐在沙发上的人影。
宋淼擦着沾在外套上的雨水,抬首望去。
坐在靠近落地窗的那面沙发上,宋婉之穿着一身素净的米白色羊绒衫,身上紧紧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露出半截白细的脖颈,近乎融进窗外灰蒙蒙的光里。
她听到动静后转过身来,发现来人后迅速挂起笑容,语气一如从前温和:“你回来了。”
闻言,宋淼看向宋婉之的目光平静又清明,直截了当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二岁。”
听见这话,宋婉之歪了歪头,当下语气多出一些冷淡:“我听不懂。”
“或者我应该说,你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因病早逝。”宋淼神色平静地换好拖鞋,将外套挂在衣架上,“仿佛亲身经历过那个结局一样。”
宋婉之脸上刻意维持的温和慢慢褪去,开始细细观察宋淼的眉眼。
从前的宋淼自卑胆怯,遇事只会一味道歉迁就,与眼前这个面不改色就将事情始末解释得分毫不差的少女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命格乃天定之数。”
“就像当时你选择将许无忧推下水,做出一个像是知道答案的选择。”宋淼没有坐在宋婉之对面的位置,而是保持一定距离,“所以当你实验以后,才会说出那句原来如此。你意识到即使知道某些片段,命运的轨迹也难以轻易扭转,但又不是完全不能改变,于是你需要更激烈的手段——比如,换掉命格。”
宋婉之下意识紧攥着毛毯边缘。
她一直努力隐藏起来的隐秘心事,如今已经轻而易举被看穿,但最后,还是静静地盯着宋淼没有说话。
宋淼的声音依旧沉稳:“最后你决定兵行险着,更换命格。也就是当你意识到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我才能在这个时候被宋家找回。”
偏偏在宋婉之被检查出重病的前夕。
宋婉之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更换命格并非你孤身就能完成。所以你借助了某个存在,得到普渡寺方丈的帮助,付出某种代价换到机会。”
“你借助符箓的力量,一步步消减着我这具身体的气运。”宋淼眯了眯眼,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只待死亡来临,便能真正完成移花接木。”
她稍作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宋婉之的神情,缓缓抛出最核心、也最致命的关键:
“但你也清楚,最关键一步是必须在命格即将消散、也就是命主死亡的那一刻,有血脉至亲在场引导,才能够确保新的命格会被顺利承接。也就是说,宋智明帮助你夺走我的性命,一直是你们早有预谋。”
宋淼看向楼梯口黑暗处:“对吧。”
黑暗深处传出一道爽朗笑声,西装革履的宋智明走出,他脸上已无平时伪装出来的和善,只有阴谋被戳破后的阴冷与惊讶:“啧,真是小瞧你这个土包子了。不知道在哪偷学的功夫,居然真有几把刷子!你们这群体内留着林家血液的人,怎么看都是那样讨厌!”
“明明我也是被当成一个优秀继承人培养出来的人!”宋智明声音拔高,猛然攥紧手中的茶杯,“自从嫁给林云,我就只能每天给她做饭洗脚锤背,活得压根就不算是个男人!我明明有能力,凭什么公司不能让我管理?”
宋淼指尖掐诀,目光不着痕迹扫过他身上残留着的丝丝缕缕漆黑的邪祟气息。
不过片刻,她便心下了然——
前不久他的命格本该是中等偏上的平稳走势,但是现在,主运线断裂成几截,辅运线更是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死纹,连代表生机的天乙贵人星都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命盘边缘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灰气……这已经是命数将尽的征兆。
宋智明又皱着眉头喝下几口水:“所以当婉之找上我的时候,我意识到机会来了。你的命格福寿绵长天享富贵,还能庇佑家族昌盛,简直是世间罕有!何不一分为二,让我财运亨通,让她摆脱早死命数。”
他越说越激动,对站在眼前的宋淼更是深恶痛绝,气得手指头都在微微颤抖。
“至于你那哥哥和母亲,只要我到时略施手段,他们的气运也会被我夺走,所有产业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中!”说罢,宋智明为了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拿起茶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似乎是被水呛到,他突然捂着胸口咳嗽,面色有一瞬变得煞白无比。
余光瞥过身后紧闭的大门,宋淼忽然开口:“你还没发现吗?”
宋智明鼻腔轻哼带着点不屑:“发现什么?发现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吗?”
宋淼语气平淡:“你到现在都没发现,你喝的到底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宋智明捏着杯沿的手指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又被不屑的笑压了下去,“这是借运符水,只要我足足喝上三天,就能成功将你们身上的气运转移到我身上。你猜怎么着?”
“就在刚才——借运仪式终于圆满了!”
他似乎为了增加说服力,更是得意地炫耀道:“至于那个仪式,不过是我们假借祈福名头。当他们对着神像下跪磕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踏进我们的圈套,宣告自愿将气运过渡到我们身上了!”
宋淼听得面色有瞬间古怪:“你喝了三天,还没感觉到身体出现的异样吗?”
他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只手捂上自从离开普渡寺后就总是发闷、并且咳嗽不断的胸口。
“……你什么意思?”宋智明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身体的异常他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想到即将成功的狂热野心,便一直不当回事。此刻被宋淼骤然点破,那股被压抑的不安猛地涌了上来。
宋智明的视线猛然紧锁在一言不发的宋婉之身上:“……是你?”
沙发上,宋婉之缓缓抬眸看向宋智明,微抬下巴,像是在很认真的思考。
“她的意思是,父亲。”最终她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这几天我给你喝下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借运符水。”
宋淼听见声音后偏头看她。
宋婉之顿了顿,欣赏着宋智明瞳孔骤然紧缩的模样,才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温和柔软的口吻说道:“这是契符。喝下它,意味着你自愿将你的灵魂、气运乃至一切,都奉献给了那个存在。你感受到的虚弱,正是祂开始汲取你生命力的证明。”
“你……你骗我?”宋智明如遭雷劈,满眼不可置信,“那晚在普渡寺偏殿,我们明明一起黄纸朱砂写下的八字!我亲眼看着它和我的放在一起供奉进去,方丈做法时还金光一闪——”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一起写下,不代表一起供奉呀,父亲。那份写着我八字的纸张,方丈自然有办法让它消失,再换上另一份……”宋婉之微微歪头打断他,眼神残忍又天真,“嗯,内容更好的。”
而宋智明踉跄着后退,他端着的茶盏摔碎在地,声音发颤:“你说好只要宋淼在场,要不了多久她那命格就能归我们一人一半,她的福寿绵长归你!她的富贵权柄归我!你说好的!我们击掌为誓,你现在告诉我全是假的?”
宋婉之露出毫无攻击力的笑容:“是呀。”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绝望的铁青,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但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让他嘶吼出最关键的疑问,试图让一切还有转机:
“那就算,就算你换掉了……你献祭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有我!谁帮你完成最后一步,没有我这个至亲在场引导,在她断气的那一刻把命格接引过来,你就算吸干我的命,榨干我的魂,也换不来她的命格!”
“你这样什么都得不到!我们完了!我们都完了你知道吗?你这个疯子!蠢货!”
“我是说过。”宋婉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盖过了宋智明的颤音,随即又恢复成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那场仪式的规则并不是人在即可。”
她向前微微倾身,唇色发白:“规则的真相是——唯有心甘情愿献上自身八字、与那位存在订立契约者,其气运命格才会成为可供夺取的祭品。”
宋智明双膝瘫软跪在地上,伸手使劲扣着嗓子眼,喉间不断发出浑浊的呕吐声。
但下一刻,那扇雕花木门就被“咔哒”一声推开了。
门外湿漉漉的雨天里,赫然站着林云和宋柏昀。林云双手交叉在身前,雨水打湿大衣肩头却浑然不觉,她用阴沉沉的视线扫视一圈屋内,最后目光冷冷钉在宋智明那张已然褪去血色的脸上。
宋柏昀站在她身后半步,神情淡漠,唇瓣紧紧抿起。
在看到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宋智明几乎是下意识垂下脑袋。但很快,他猛然挺直脊背,伸手胡乱擦去脸上残留的污秽,想挤出平时那副讨好又虚伪的笑容——
但他失败了。
宋智明的身体因脱力和恐惧而颤抖,最终只是徒劳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像是呜咽又像是呻吟的喉音。
林云的视线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停留不到两秒后,又缓缓将视线转向宋淼。
她的目光犹如锐利的鹰隼,带着久居高位的审视和压迫感,仔细地一寸寸打量着宋淼,试图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出任何话语间的破绽。
宋淼与她目光相接,神色未变。
“你刚才说,”半响,林云终于开口,语气平稳却精准抓住了话题核心,“他和宋婉之计划这些要你的命,目的就是要得到你的命格?”
宋淼轻抬下巴:“不是计划,是没成功。”
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林云僵硬着脸,瞬间记起几个月前宋淼在泳池溺水的事情。
而当时,宋婉之和宋智明是最先发现她意外溺水的,她至今还记得宋淼晕在泳池边上停止呼吸的场景,现在想来都觉得发怵。
难道……并不是意外?
林云眉头跳了跳,脑中迅速将一系列事件进行串联,试图理清其中发生的先后顺序与因果关系。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聚焦在自己养育二十几年的养女——宋婉之。
林云瞬间记起几个月前宋淼在泳池溺水的事情之前,那时婉之刚拿到体检报告没多久,医生私下说情况复杂,最多只有两三年的光景。但就在宋淼溺水那天,她又收到误诊的信息。
可直至近日,宋婉之的身体又重新出现每况愈下的情况。她当时只觉心烦,重新安排专家会诊后便没再深思。
林云紧紧盯住宋婉之的脸,试图从细微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任何一丝微妙的变化,但什么破绽都看不出。
宋智明愣了两秒,脑子突然变得清明。
当初亲子鉴定是他提的,泳池的事是他动手的,现在却变成了宋婉之的弃子,连喝的符水都是索命的契符。胸口的闷痛突然加剧,像是有只手攥着他的肺,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猛地抬头,记起自己时日无多的命数——所有被算计的愤怒、对死亡的恐惧、长久以来的憋屈瞬间撞在一起。
突然,他脸上的慌乱像被狂风扫过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破罐破摔的狰狞。
宋智明一把扯掉领结,领带歪歪垮垮挂在脖子上,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林云,宋柏昀,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你们脸色?反正宋婉之要是活不了,我以后日子也是窝囊地过,还不如赌一把!”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宋智明因为呼吸而发出的粗喘。
宋智明仍不解气,指着宋淼语气里满是不甘:“凭什么她生来就有这样好的命格,凭什么我们就得受病、受气?这不公平!”
说到最后他甚至激动地攥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开始有些变得青紫。
“优秀?”终于,宋柏昀往前踏出一步,没忍住低声笑出来,漫不经心地嘲讽道:“去年集团董事会上,你能把海外本土化运营说成让外国人都学中文办公,还大言不惭说这样沟通没障碍。我和股东们还能说什么?”
此刻仅剩那点可怜的尊严被彻底碾碎,宋智明更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宋柏昀语音落下后,宋智明又将目标转移,满眼怨恨瞪着宋淼:“你为什么不去死?能生出你这样的孩子真是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
宋淼依旧无动于衷,在这些谩骂尽收于耳后神情生出几分漠然。
她不在乎宋智明的谩骂。
因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在宋淼面前只不过是一个贪得无厌冷血无情自私到可以亲手去害亲生女儿,如今阴谋失败后又丑态百出的凡人而已。
但出乎意料地,这具身体也没有任何难受的情绪反扑。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短命鬼!是你说的万无一失,我才会提出把宋淼推下水!”他很快又记起宋婉之也在场,“我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你这样百般算计我!”
但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只抓紧栏杆剩下濒死般的狼狈。
在“扫把星”三字出现时,宋婉之忽然笑了。
这声音极轻,却突如其来的沉默下,落入所有人耳中听得清楚。
见到宋婉之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身,宋淼这时才发现,她露出的半截小腿已是瘦骨嶙峋。宋婉之挑起眉,愉快地将眉眼舒展开,饶有趣味地歪了歪头:“父亲,我的命还不知道,不过目前看来,你的命一定会比我的更短。”
“啊……忘了和你说。”
“毕竟,那场仪式上,你是自愿献上八字答应将自身的气运全部献祭给我的,还得多谢你那么努力就将自己说服。等你走后,我也一定会记得你的好的。”
尚未合拢的门外猛地灌进寒风,卷着雨丝打在地毯。
这话差点没把宋智明气得半死,他顿时不知哪里出现的力量,抓过碎落的瓷片就朝着宋婉之扑来:“——给我去死!”
林云和宋柏昀都没想到宋智明有杀人念头,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
求生本能让他们下意识后退几步。
而宋淼轻抬一下指尖。
就见宋智明还没多走几步,忽然就左脚踩右脚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她垂眸看着晕倒在地的宋智明。
宋婉之刚才所说的确不错。宋智明如今命数将尽,失去的气运若是没有法子回来,亏损只会逐日增多,等到耗尽那一刻便会迎来死亡。
不过——
宋淼眸色渐深,就算他有办法,她也有的是办法让气数不能被夺回。
宋智明最该庆幸他此时已是时日无多。
见到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林云理了理略微凌乱的头丝,目光扫过宋智明后只剩下深深嫌弃。
在她惊慌的神情褪去后,眼神重新恢复古井无波,细看下还能瞥见漠然一片。
林云的视线很快重新精准锁定在宋婉之身上,宋婉之像是并没有经历刚才那遭,面上不见任何惧色。
从前那样温和乖巧的宋婉之,此刻在林云心底只剩下满心算计与冷血。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我苦心经营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搞这些阴私算计的。”林云眼神冰冷,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你和宋智明的这番算计可真是让我开眼了。”
宋淼听得略显惊讶,不由侧目看去。
到现在为止,宋婉之做出的事在林云心里好像无论如何也惊不起一丝波澜。从刚刚到现在,她的表现完全没有一种母亲对女儿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更多的,像是对货品折损的惋惜。
在林云阴沉的注视下,宋婉之唇边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控制不住的笑声自唇齿间溢出,逐渐变大:“……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阵莫名的笑在偌大的客厅里回响着,让林云和宋柏昀都不由皱起眉头。
在林云忍不住要开口呵斥时,宋婉之才懒洋洋地直起身子,伸手擦干眼角溢出的泪水:“母亲,您指的苦心是什么?”
“是从小到大都未正眼看过我,只在我模样长开、性子温顺时才肯多瞧两眼;是明知我不愿应付那些世家子弟,却还逼着我学礼仪、练谈吐,只盼我将来能嫁个有势力的人家,用一场联姻巩固家里的生意版图和人脉……”她的嘴角噙着尖锐的笑意,像是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对于您和哥哥来说,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了,对吧?”
林云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反而冷静自持地上下打量起她:“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我教过你什么是淑女,你这样大吼大叫,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区别?”
“你的敏感,小心眼,以及天生命格就有缺陷……这些都是你的问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顿了顿,没忍住笑了一下,“看来一直都是我错了,家里真正需要驱邪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宋婉之微微垂下眼睑,长睫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没再开口,眉眼间是若隐若现的嘲讽。
真正有底蕴的上层圈子家族,基本都捂着些没法对外挑明的糟心事,各家皆是彼此心照不宣,从不摆到台面上说罢了。
林云活到这把年纪和地位,见过太多寻常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就连站在财富顶端的全球首富到了需要保命的关头,同样也得放下身段,偷偷找玄学路子求一线生机?
其实林云和宋柏昀并不在意真相。
甚至都懒得继续探讨。
宋智明命不久矣,宋婉之依旧需要用婚事帮助公司扩大新的板块,再追究下去真相不过是浪费精力。与其闹大让这桩丑闻有扩散的风险,倒不如现在就让它彻底沉寂。
真正值得他们花费精力的,从来都只有家族体面与权力稳固。
宋柏昀沉思一会,语气放缓了些:“你现在这状态,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张叔会送你过去市区那套房子住段时间,婚期前别往外跑,在那里好好静一静吧。”
宋婉之脸上的怨恨和不甘渐渐敛去,重新变得平静。
他抬眼扫过宋婉之,话里又多出些许不容置喙的意味补充道:“你的病,我找了国外的专家团队,这几天就到。医学上能解决的事不需要扯那些玄乎的,科学治疗能保住你的性命。”
语尽于此,宋柏昀便掏出手机开始拨打救护车的电话,林云则用对讲机联系住在楼上的保姆下来清扫残局。
但隐隐作痛的心脏还是让宋淼眉头微蹙。
原主残留的情感此刻却突然在胸腔里翻涌着,有不甘,有忧伤,还有完全占据上风的心疼……唯独没有那份狠下心赶尽杀绝的狠戾。
宋淼被突如其来的酸涩之意影响到控制不住的心口一涩。
她喉咙发紧,垂眸片刻后才平复下来。
下一秒,宋淼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宋婉之站在原地没动,苍白的面孔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见宋淼看过来后安静对视着,她过了一会才缓声说道,语调很轻:“你不是她。”
音量压低后,只有宋淼能够听到。
宋淼眼中倒映着她苍白的模样,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在这片被隔绝开的短暂寂静里,宋婉之抬眸盯着宋淼看了许久,黑黝黝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只淡声问:“那你会放过我吗?”
宋淼同样平静地抬眼看她: “我并不需要对你动手,你选择的道路,会带你走向终点。”
被这样看着,宋婉之有一瞬感觉自己的命数已经在一举一动间被宋淼看透。或者说,她那些自以为很完美的伪装在很久前就被看穿了。
宋婉之正要开口,身子却微微前倾,紧接着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直到血色全无时才停下。
她弱声道:“就算……算了。总之,我不后悔。”
宋淼没有回答,转移视线看向窗外干枯的枝桠,雨丝正顺着光秃秃的枝节往下淌,在窗玻璃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水痕。
她突然有些好奇,东郊那套别墅下起雪来会是怎样的光景。
等回过神来,方才宋婉之所在的位置已经不见她的人影,在略一思忖后,宋淼似有所感地看向门外。
-
此时天空打着闪电,下的雨更大了。
宋婉之身上昂贵的羊绒衫早已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沉重贴在皮肤上后寒意更加刺骨。
她紧抿唇瓣,按照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路线首先来到隔壁邻居的家门口,此刻看见门口没再有纸箱的影子后,松了口气。
但又不知想到什么,宋婉之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很快便找到一棵枝桠还算繁茂的大树躲了起来。
靠在树身上喘着气,她的视线紧紧锁在邻居家西侧带遮雨棚的后院里。
雨丝打在塑料板上水花四溅,雨虽然还在下,棚下却干爽得很。
宋婉之微微眯起眼,借着棚顶挂着的小灯,清楚看见邻居阿姨正蹲在遮雨棚里,拿着梳子轻轻梳着一只异瞳猫咪的毛发。
小猫没有挣扎,反而顺着梳子的力道往阿姨手边蹭了蹭,偶尔抬爪舔舔沾在爪子上的碎毛。
她就站在角落静静望着。
直到胸口的闷痛和喉咙口的铁锈味卷土重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宋婉之额上渗出细密细汗,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压抑声响,她没忍住将脸埋进臂弯,几乎逃也似地离开原地。
她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正从这具孱弱的身体里快速流逝。
这场雨加重了病情。
脚步渐渐慢下来,宋婉之靠在路边的老墙上,抬手抹了把沾着湿冷雨水的脸,内心难得升起些后悔。
离开宋家时若是多带一把伞,此刻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她抿了抿唇,舌尖反复蹭着发涩的唇瓣试图缓解干涩,却只觉得更不舒服。
寒日西斜,天色在此时悄然褪去亮光,眼前趋近黑暗的道路上,忽得从远处射来一束强烈的车灯。宋婉之被刺得眼睛眯起,酸涩的泪意迅速泛起。
紧急刹车的惯性让车身微晃,车门随即被大力拉开,男人的身影落入视线。
她静静看着他走近,脸上不见丝毫惊讶。
蒋从文伸手为她披上外套,温热的掌心拉着宋婉之不由分说便要将她往车上带:“外面太冷了,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怎么还任性往外面跑?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宋婉之步伐踉跄跟着走了几步,费些力气才将他的手甩开。不过十秒,腕上就已留下一圈淡淡红痕。
蒋从文第一次见宋婉之这样冷漠固执的眼神,不由得顿住,只觉得她有些陌生。想了想后,他缓和了些语气,又赶紧从车里拿出把雨伞撑在她头上,耐心道:“乖,跟我回去吧,婉之。”
“可以吗?”蒋从文没忍住再催促一遍。
宋婉之看着他充满柔情的眼,却平静道:“不可以,我们分手吧。”
终于写到这里了!
写下宋婉之这个人物的时候,我的初衷并不是塑造传统的真假千金形象,所以她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恶女,也不会是期待等待白马王子降临的人。一个人物的逐渐圆满离不开人生经历的各个阶段,希望大家能透过我的文字对她的内心有更多的认识,也谢谢看到这里认识婉之和淼淼的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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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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