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贫寒,父亲早早去世,我至今也未婚配,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她今早也和往常一样,寅时叫我起床吃饭,催我下地干活,还做了炊饼给我带着晌午时吃……”
男人停了下来,从怀里拿出布包好的两个炊饼,又开始簌簌掉泪。
“我、我一直在地里干活,直到邻居喊我回来,说母亲出事了……”
“你离开的时候是几时?那时你母亲有无异常?比如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男子努力思考回忆:“我出门时大约寅时两刻或者三刻吧……我们每天作息都很规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母亲她……并无什么异样……”
“可你走后她就‘自杀’了,你有什么头绪吗?”宋连冷冷问。
男人深深叹口气,突然说:“母亲或许早有死意……”
“怎么说?”
男人又悲伤起来,这回似乎多了委屈:“村里家家户户要轮流服乡役,马上就要轮到我做里正衙前……”
男人这么一说,甲丁就“嘶”了一声。宋连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但他又不好现在提问,只好听男人继续说下去。
“原本我与户长、乡书共同负责押韵官府物资,催收赋税,但……户长为躲避服役,早早就跑了!现在不过早春,官府的各类名目赋税已经下了一波又一波!能上缴的都已经交完了,哪里还有富裕能交税!可我若是收不上足额的赋税,就要自己承担!官府那些物资原本到我们这里就已经亏空了,这些还要我们来赔偿,这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男子粗声粗气的哭,宋连总算明白了,这个里正衙前就是背锅侠。
为了尽可能减少赔付,乡户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压缩家庭规模,比如将寡居的老母亲甚至将祖母改嫁出去,为的就是能从户口中将她们除名。很多家庭中的男丁不惜自杀,以求让家庭成为单丁状态——这位正在经历丧母之痛的男子,他的父亲就是因此自杀的。
张姓男子成为家中唯一男丁,以此躲过了几年的衙前差役,与母亲勉强度日至今。可今年,这苦差事又卷土重来。
因为北宋法律规定:严禁百姓在祖父母和父母健在之时分家。而不分家,就意味着母子俩要缴纳两份人头税,补两人份的赔付。
“母亲守寡多年,如今也不得不考虑改嫁,否则我们母子只能活活饿死……”
可人人都面临着繁重的赋税,母亲改嫁,又能嫁到哪里去呢?
“母亲因此抑郁寡欢,终日不得安宁,或许早就有了追随父亲的念头……”
这是一出被劳役赋税逼迫到家破人亡的悲剧,听了男子这番叙述,甲丁和云娘也不禁落泪。
02
宋连递给男子一张帕子,让他擦擦眼泪平复心情。
“也就是说,你推测:你母亲因为繁重的赋税,加上你轮值里正衙前之后必然会产生的赔付,为了减轻你的负担,所以选择了自杀?”
男子将脸埋进手帕中呜呜哭泣。
“可是我却觉得,你母亲并非自杀,而是死于非命。”
宋连一句话,在场众人惊呼起来,就连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甲丁和云娘也很震惊。
男子埋头抖动的身躯突然怔住,很久才从帕子里抬起头来,又茫然问宋连:“大人是何意?”
“我想你大概没有见过割腕自杀的现场,但我见过,很多很多次。”宋连突然推开房间的门,在男子和老闺蜜的震惊与阻拦中大步走入现场。
“你母亲体型偏瘦,大约90斤左右,她全身血液总量约有3000CC,也就是3升多。”宋连看了割腕的伤口与水桶中血水的状态,又问:“你可知道,要达到失血而死的程度,需要流失多少血液吗?一升半。”
宋连带好手套,抬起浴桶边断开一半的那只手腕:“像这样下狠手切断桡动脉,或者尺动脉的情况下,血液会呈喷射状流出,又因为热水加剧了血管扩张,出血量和出血速度会更多、更快。”
宋连盯着张姓男子,眼神冷得像是结了霜:“你能想象那个场面吗?”
男子下意识摇了摇头。在场所有人皆是迷茫的表情,听不懂这个奇怪的大人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母亲真的是在这热水桶中割腕而死,那么这里的墙上、这里的桌角到地板、以及,手腕下垂处,全都会喷满血液!”
但全屋只有地面那20多厘米的一摊血迹。
“如果她是在水中割腕,再将手移动到桶外,那么水桶中的水应该是极为浓重的深红甚至近乎黑色!”
而现在的水桶中只有半透明的红,还能看到尸体全貌。
“所以!”宋连步步紧逼,视线像要穿透男子的伪装,质问他道:“你母亲的血液,都去了哪儿呢?”
男子哑言,只一味摇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此案有他杀的可能,那么就必须对尸体进行解剖。”
听说要解剖,男子激烈抗议,称母亲已经失了贞洁,不能再死无全尸。
“不会死无全尸的,切掉的半截手腕,我都会帮她缝好。”宋连再不理会男子的反抗,让甲丁将他控制起来,对云娘说:“我们要对死者张氏进行尸检。备好工具,做好记录。”
03
宋连手握云娘定制的解剖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解剖台,岳云从旁协助,白队在前监工。
精巧的柳叶刀自张氏胸口剌开一个“Y”字切口,翻开皮肉,将脏器完全暴露出来。
宋连仔细对五脏六腑进行尽可能的检查,因为没有检验设备,他只能靠肉眼和经验判断死者生前的情况。
在解剖胃内容物的时候,宋连看了云娘一眼,对方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的。
但在宋连将胃内容物一勺勺舀出到容器里时,云娘还是控制不住的呕了起来。
她自觉地远离现场,快速呕吐完毕之后,又回到宋连对面,继续记录。
“死者胃里的食物几乎没有消化,”宋连还展示了一下没有消化的胃内容物是什么形态,便于云娘学习。
云娘的脸色应该是极度不好的,虽然面罩挡住大半张脸,但额头的汗珠却挡不住的往下淌。
“张氏儿子供述他在早饭后一个小时后离开,离开时张氏还活着。假使他离开后张氏立刻向桶中打水、坐入、尝试割腕失败,换手再来成功,这期间少说也要半小时。从割腕失血到死亡,也就是消化停止又需要十到二十分钟。前前后后加起来将近两小时。”
两小时,足够胃中的食物消化大部分。
“可张氏的胃内容物几乎没有消化,她死于进食之后一小时之内!”
“可那时儿子还没……啊!他在家中杀了母亲?!”
宋连摇头:“这里不是第一现场,因为血液量不对。”
他环顾家中,又看向被控制着的儿子:“你的农具呢?”
04
那男子称自己回来的急,农具都丢在了田间,宋连便让人去找。
不多时,衙吏就带着铁镐、砍刀回来了。
宋连仔细观察,铁镐、砍刀上都有些许红褐色锈迹。mini日晷显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气温升高,宋连将农具摆放在院中,让大家不要走动,立等片刻。
众人不明白宋检法又要搞什么新花样,但都配合的等待。
过了一阵,几只苍蝇飞来,盘桓在两个农具上方。宋连牢牢紧盯,屏息等待。
这是法医学鼻祖、即将在120多年之后诞生的南宋最有名的提刑官宋慈老师,在《洗冤集录》中提供的、世界上有记录以来最早的法医昆虫学、生物学、微量物证学案例:凶器上的人体组织和血迹在升高的温度下逐渐**,气味会吸引苍蝇聚集。
也就是说,苍蝇们停留在哪样农具上,它就是杀害张氏的凶器!
众人听到宋连的解释,再次感慨宋连乃大宋第一检法官,更有甚者认为宋检法在术士李士卿那里学到了不得了的“驭灵之术”,说宋连驱使苍蝇为死者引路。
当事人本人却在心里默默给宋慈老师烧了柱高香。
感谢鼻祖!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苍蝇们也是犹豫不决,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
鼻祖的方子也……不好使啊!
宋连心里慌的一批,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
他仍然耐心等待,其实是在默默数苍蝇数量,待多数苍蝇恰好停留在砍刀的那一刻,立刻指认砍刀:“看!这就是凶器!”
他当然不是拍脑门瞎说的,因为砍刀上除了血迹,还有细微的人体组织、碎掉的骨渣……
是的,他完全可以不借助“生物物证学”,肉眼就可见。但他就是想显摆一下鼻祖留下的方法论,只是没想到玩脱了……
结合张氏手腕上那些并非自残能留下的伤痕印记,宋连大胆推测,模拟了儿子杀母亲的全过程:
寅时老母亲张氏像往常一样叫儿子起床吃饭,但用饭过后,儿子要求母亲和自己一同出门。或许是骗母亲,找到了一个相亲对象,或是其他理由。
母亲没有怀疑,跟随儿子一路来到无人的地里。
儿子说服母亲自杀,换取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母亲起初被说通了,尝试割腕,留下了犹豫的试探伤。但她反悔了,或者下不去手,拒绝自杀。
儿子气急败坏,用砍刀剁下母亲的手腕,血液喷溅,母亲在极速失血,儿子则冷眼旁观。待母亲心脏停止跳动,没有了血压,血液不再流淌,儿子背着母亲回到家中,将母亲尸体泡在热水中。热水使得尸体中未凝固的血液又流出了些许,造成了透明血水和地上一摊血迹。
之后儿子将母亲染血的衣物拿走,埋在某处田间,又将喷溅大量血液的地方翻土掩埋。最后在田间假装干活,等待尸体被他人发现。
男子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05
那夜宋连久久无法入睡。
那位母亲张氏,其实早早就与儿子商量好了自杀这件事。只是下刀时的痛楚让母亲害怕了,退缩了。儿子惊恐、慌乱、自责。或许在宋连揭穿谎言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但宋连无法一味的指责这个不孝自私的儿子。他们别无选择。
千百年后的书本上,人们对这个时代的评述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北宋繁荣的商业发展,宽松的政治风气,以及由此诞生的极繁盛的文化生活和艺术审美。
正如史学家所说那样,宋连似乎穿越到了一个“温柔的盛世”中。
但那似乎只是汴京的繁盛,是大都市虚浮的繁荣,纸醉金迷的幻象,麻痹与隐匿了底层百姓的苦。仅仅一墙之隔的乡野,就是另一番更加真实露骨残酷的景象。
他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朦胧睡去,一夜无梦。
活跃于宋仁宗时代的官员李觏,根据自己的见闻,写有一首题为《哀老妇》的长诗,用文学形式记录下了北宋差役法下百姓被迫让老母亲改嫁的人伦惨剧。摘录部分内容如下:
里中一老妇,行行啼路隅。
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
寡时十**,嫁时六十余。
岂不欲养,母岂不怀居。
繇役及下户,财尽无所输。
异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图。
牵车送出门,急若盗贼驱。
儿孙孙有妇,小大攀且呼。
回头与永诀,欲死无刑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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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02 给法医鼻祖烧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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