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之下,冷晏宁异常镇定,眸角间不卑不亢,全无半点羞怯惶恐。
略显洇湿眸线之处,似有淡淡疲惫。
传说中的弃子谦卑,全无半点痕迹。
倒反而是,眸光摇曳间隙,似隐隐蓄满戒备和本能疏离。
玄奕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原本排斥之心,仿似冰层深处裂开一丝极细微缝隙,掠过几乎难以捕捉异样。
这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额角一抹新鲜青紫淤痕,破坏了原本秀致。
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反常,直如暴风雪后冰冻湖面,湖底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玄奕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他转身,锦绸袍角在冰冷金砖地面划过一道利落弧线,走向主位那张宽大紫檀木椅,姿态随意坐了下去。
椅背高耸,雕刻着狰狞兽首,更衬得他气势迫人。
“冷氏。”
玄奕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公务。
“侯府送来书信,本王已阅。”
玄奕修长手指随意搭在紫檀木椅扶手上,那枚象征王权墨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泽。
“你因何而来,本王因何娶你,彼此心知肚明。这靖王府深宅,便是你此生牢笼。”
他声音似淬着无边寒意,又冷又傲。
顿了顿,又道:
“记住你本分。安分守己,或许能得个善终。若存了不该有心思……”
他没有说完,目光再次扫过冷晏宁,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压迫感,如同悬颈利刃。
这几个字,直接告诉她,王府深宅大院,于她,不过是另一座更华丽、更冰冷坟墓。
他口中“或许能得个善终”,对她已是最大“恩赐”。
烛火在玄奕身后跳跃,将他挺拔身影投在巨大墙壁上,如同蛰伏巨兽。
冰冷空气里,依旧是烛芯燃烧时细微哔剥声,和他话语落地后令人窒息死寂。
两个侍立在阴影里婢女,如同泥塑木雕,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
喉头一缕熟悉血腥味再次翻涌上来,滚烫炙热。
冷晏宁用力吞咽,将那口血气死死压回胸腔深处。
额角隐痛尖锐地提醒她,这具身体处境险恶,且脆弱不堪。
也因之,似乎安分守己,在深宅里枯等一个“善终”是再正常不过命数。
然,此刻骨子里,却是绝然反击。
那是原主绝路,不是她冷晏宁的命!
冷晏宁深吸一口气。
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锐痛。
她再次抬起头,目光笔直投向主位上那个掌控她生杀予夺男子。
一容苍白,带着长年病态虚寂,然那双明亮眸子间,却凝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气魄。
“王爷。”
冷晏宁出声,声音有些沙哑,是久未开口和喉头不适所致,但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稳稳地送了出去,打破令人窒息沉默。
玄奕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动了一下。
“恩?”
他眸中掠过一抹询问。
他很好奇,对面这个女人,只是一枚联姻棋子,好似有无尽委屈和不甘。
她究竟要说什么?
冷晏宁挺直脊背,尽管沉重凤冠让她脖颈酸痛,尽管双腿因久站和虚弱而微微发颤。
她迎着那道能穿透人心锐利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王爷既知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各取所需。那不如……立个契约?”
“契约?”
玄奕眉梢微挑。
锦绸蟒袍下,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叩击一下墨玉扳指内壁。
细微动作,却足以静水微澜。
空旷喜堂内,烛火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两个字,而凝滞了一瞬。
周遭压迫感依旧沉重,却悄然掺入若有若无期待。
“是。”
对面两道峭利眸光,似要洞穿她五脏六腑般,但冷晏宁直接选择无视。
眼下她没有任何退路。
她迅速出声:
“王爷,你我既非因情成婚,自当互不干涉。王爷行止,妾身无权过问。妾身去处,亦不需王爷费心。”
冷晏宁声音依旧带着穿越后虚弱沙哑,但声线却似薄刃,有种奇异穿透力。
字字句句,直达玄奕耳廓。
玄奕有点惊异。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等待对方反应。
玄奕没有打断,只是深邃眼底,冰封审视之下,少了些许漠然无视。
这只被侯府弃如敝履,似乎只会懦弱寻死笼中鸟,竟在谈“互不干涉”?
谈“去处”?
“其二,”
冷晏宁迎着对方变幻眸光,声音更沉凝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决绝。
“妾身自知身份尴尬,不求王妃之尊荣,但求一隅容身之地,一份……活着自由。”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像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血沫,带着原主记忆里无尽绝望和她自身对生存强烈渴望,不顾一切卷掩而来。
“王爷只需对外维系这桩婚姻之名。对内,井水不犯河水。”
“作为交换,”
冷晏宁温顺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复杂情绪,声音低了几分,透出一种刻意示弱。
然下一秒,她却又习惯性地维持脊背挺直,道:
“妾身自当安守本分,绝不给王爷招惹是非。王府深宅,妾身……甘愿为囚。”
这“甘愿为囚”四字,冷晏宁说得缓慢至极,有几分不甘。
但她也认了这囚笼,只要“井水不犯河水”承诺。
话音落下,偌大喜堂陷入一片凝滞死寂。
简直落针可闻。
较之刚刚玄奕那番威慑之语,所带来震撼波动似为更甚。
烛火不安摇曳跳动,将两人侧影拉长在冰冷金砖地上,摇曳舞动。
玄奕搭在扶手上的手,终于有了更明显动作。
他缓缓收拢五指,墨玉板指掠过一抹幽光。
下一秒,玄奕身子微微前倾,眸光刷地罩在对面冷晏宁身上。
他在研究她。
专注锐利。
他仿佛想看穿她,在这具看似脆弱身子里,究竟是什么支撑她,敢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枚家族弃子,传闻灵魂不过凡俗庸常,怎可能有如此古怪念头!
眼前女子,一容纤白,额角青紫。
瘦长身子立在那里,背部笔直,眸间镇定沉着,掩蕴着丝丝说不上的奇异力量。
尤其刚刚出口所谓“契约”条款,竟令的玄奕无可辨驳,句句直击要点。
这一切,都与他手中那份来自京城密报,与他踏入喜堂前预想中那个怯懦、绝望、只求速死的弃女形象,产生巨大撕裂。
夜幕深重。
时间仿佛被寂静拉长。
窗棂之外,北境特有朔风卷过王府高耸檐角,发出呜呜嘶鸣。
如同荒野孤狼嚎叫,风声尖锐穿透厚重门窗,灌入死寂喜堂。
风声凄厉,带着塞外特有粗粝和寒意,像是某种不祥预兆,又像是这冰冷契约最贴切背景音。
风声盘旋,久久不息。
玄奕目光,终于从冷晏宁脸上移开,缓缓投向窗外无边夜色。
他脸上表情依旧高深莫测,如同终年不化雪山。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眼眸深处,激起些微涟漪,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根叩击椅子扶手食指,停了下来。
契约种子,已被这来自异世灵魂,以一种近乎孤勇姿态,种在这北境权力之巅寒冰之上。
能否破土,何时破土,全系于眼前这男人一念之间。
烛火摇曳,将玄奕沉默身影投在冰冷墙壁上,巨大而威严,如同蛰伏孤狼。
窗外风在呜咽。
玄奕想,这份契约,没什么好纠结之处。
互不相扰,其实原本也是他需要的。
又或是,他明明要这样结果,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现在冷晏宁直接提出这种要求,岂不顺遂。
也就是说,这样正好,于他而言,当是求之不得。
“可。”他简单应和,扫过她唇角一缕血痕,想着这是她反抗嫁给他,在冷家遭的孽,怨不得别人。
听到王爷竟然直接应了,冷晏宁心下正喜不自胜,这会子见玄奕目光错落在她唇角,当下暗呼不妙。
“谢王爷。”
冷晏宁赶紧弯腰行了妾身礼仪,宽大袍袖荡起一缕细风。
怕他反悔,冷晏宁强自镇定心神,顺了眉眉眼眼,低声道:
“王爷请自便。”
这话一出,玄奕面上遽然垂下两曳冷色,不发一声,转身出了喜房。
窗外朔风卷过屋檐,啸声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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