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库老板一怔,旋即面露惊喜之色,放轻了语调慢慢呼唤:“路儿,醒醒……”
男孩如有感应,湿润的眼睫颤动一下,在众人瞩目中逐渐睁开眼皮。
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地看着自己满眼紧张的爹:“阿耶,我头好晕。”
“没事,没事了。”老板将孩子的头紧紧揽在胸前,长吁一口气,“醒了就好啊!”
他缓缓平复心情,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白衣男子。
正想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仆人急匆匆的声音。
“来了来了,马郎中来了!”
紧跟其后的是一阵顿挫有力、带着腔调的唱喏:“百文一服,百文一服,千种之疾,入口即愈!”①
随着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形容落拓,步子不羁的男子。只见他头顶歪斜的幞头,手揽一把破破烂烂的幌子,幌幔上头横平竖直,拿墨写了个繁体的福字。
这人径直走到质库老板的面前,不知从何处掏出个沾着药渍的葫芦,托至对方眼皮底下,笑容几乎溢出脸颊:“谢郎,这是马某最新研制的神药,可要来上一葫芦?”
“马郎中你来晚啦!”老妪显然也与男子谙熟,笑着朝他扫扫手,冲着老板的怀里一努下巴,“咱们小郎君已经好利索了,你啊,算是白跑一趟了。”
“哟,小郎君如今已经这么大了,果然是逢凶化吉的大福之命啊。”
马郎中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孩子的脸,谢老板不动声色地朝侧边挪了一挪,客气地颔首:“托福,托福。”
马郎中手指在半空一顿,嘿嘿一笑,不尴不尬地将手收到后腰,一本正经道:“正是这个理,我人虽未至,可福气早已传递过来,否则令郎如何能历过这一劫?”
左右人是特地来了一趟,不给点辛苦钱似乎也说不过去。
谢老板朝老妪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拿点钱去把人打发走。老妪脚才迈出去半步,忽然便瞧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叉了腰站定在马郎中面前。
那张脏乎乎的小脸扬起,眉横眼竖,极有气势:“小郎君能渡劫,当然是因为我阿叔医术过人了,和你有什么相干?”
阿叔?
谢老板有些疑惑地看向李明夷。
李明夷也不解地看着那丫头。
先不说她什么时候跑进来的,怎么小姑娘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会一个说法?
马郎中倒并不为触怒,弯下腰拍拍她的脑袋顶,笑道:“小妹妹你这就不懂了,马某本就是福医,以福气治人。这小郎君半岁时便开始生病,直到六岁时在我的福水里洗了一遭,从此福来运转,百邪不侵也。我看你浑身上下沾染病气,怕是家中也有病弱,要不要福汤一服,只需……”
他伸食指在她眼前晃一晃,语气带着诱惑:“一百文。”
“呸!”小丫头牙齿一张,作势就要咬人,“想要我的钱,没门!”
马郎中的手飞快缩回去,在心口抚抚:“我的乖乖,你这样可把福气吓跑了!”
话说得言之凿凿,小丫头圆瞪的杏眼有些犹豫地眨了眨。
“和福气没有关系。”
两人对峙关头,一道直白的声音插进来。
马郎中直起身来,眼带兴味地看向说话这人:“哦?”
李明夷的目光,与他平平相接,徐徐开口:“儿童自六个月开始,母体带来的抗体逐步消失,因此开始经常生病。等到了六至八岁,免疫系统逐渐完善,自然就变得强健。所以,所谓的福水不过是种巧合。”
他看着一众迷茫的眼睛,思索片刻,换了个说法——
“就好比,六个月的时候幼儿的身体开始修建防卫的城墙,直到六岁初步竣工。抵御疾病的能力是慢慢累积的,就如城墙不是一天建成的,当然不是因为突然得了福气。”
这个说法,就很好理解了。
众人的眼神,由茅塞顿开的领悟,慢慢转为狐疑,齐齐落在马郎中的身上。
马郎中讪讪笑着,目光左右飘忽,忽地又回到李明夷的身上。他抬手弯腰作了个揖,语气倒是庄重了许多:“阁下必当是杏林圣手,马和佩服佩服。今日得蒙赐教,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马和?李明夷只听说过郑和。
他以点头回礼:“我叫李明夷,算不上圣手,只是个医生。幸会。”
马和的腰弯了半天,不见对方有扶一把的意思,只好自顾自站起身来,拍拍袖子,理理下摆,旁若无人地杵在原地。终于盼到那老妪迟迟归来,将半吊钱递给了他。
谢老板似笑非笑打量着他:“一点酒钱,辛苦郎中多年关照。”
言外之意,此后便不必关心了。
马和如何听不出来话外弦音,神情倒是阔达得很,掂掂那半吊钱,满意地收进囊中。末了,朝李明夷递去一个和煦的笑容:“有缘再会,李兄。”
李明夷目送他转身:“再会。”
“那我们的呢?”
等马和走出门外,小丫头马上把头转向谢老板,没忘记这桩最要紧的事。
缓了这半刻,谢老板怀里的孩子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只还有些脱力。谢老板将儿子托给仆人带下来,意味深长地瞧着这丫头。
“你们?我怎么记得你们方才互相不认识啊?”
“那是因为,因为我几年没见着阿叔了,现在想起来了。”小丫头站到李明夷身边,脚跟在暗处往他脚上一踢,暗示他说点什么。
“嘶。”李明夷吃痛地皱了皱眉,半晌吐出一个“嗯”字。
谢老板的视线,颇有深意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最终落在李明夷那双趿拉着洞洞鞋的脚上。他忽而抬眼一笑:“我记着你来的时候说自己姓卢。他既然是你阿叔,为何他姓李,而你姓卢啊。”
卢家小妹显然没想起这茬,眼睛眨巴眨巴,一时接不上话。
“我们是外姓亲戚。”
卢小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李明夷面不改色,连说话的语调都平直得听不出真伪。
谢老板目光如炬:“我谢敬池不算什么人物,不过有恩必报的道理还是懂的。你既然救了我儿子,便是我的恩人,自当重谢。至于你二人之间的关系,则某不便多言了。”
他接着看向仆从:“去取三十两银子。”
李明夷怔了怔,出声拦住对方:“三十两太多了。”
他对古代经济没有研究,但姑且知道《红楼梦》里面刘姥姥一家一年的开销是二十多两。虽然时代不同,但可以肯定三十两银子一定是笔巨款。
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世界,他需要钱。
但人的生命健康决不能以金钱衡量。
卢小妹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拼命地朝他使眼色:你瞎客气什么啊!
谢敬池亦有些惊讶:“那么先生想收取多少?”
“蜂蜜是你家自备的,损耗亦由你自己承担。我算收一次诊费……”他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卢小妹,想了想道,“三两银子。”
谢敬池先是一愣,继而几乎荒唐地笑起来:“我这做买卖的,从来只有讲价还价,还是头一回遇到先生这样循名责实之人。”
他深一颔首,目光之中,更添钦佩:“就按先生说的。不过从今往后,先生若有难处,请只管和某开口,哪怕千金万金,只要某拿得出手,绝不吝惜一毫一厘。”
事情总算善始善终,李明夷不再推脱:“多谢。”
“想不到你还真聪明。”
领了银子,略作告辞,李明夷便领着那个姓卢的小丫头走出质库。刚迈出没几步,小丫头果然又变了脸色,拦在他面前,将手一揣,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
“谢敬池掌着谢家质库,家私怕是多得山一样!看你呆呆的,没想到还挺会装模作样嘛,还和他攀上了关系。千金万金?赶明咱们先问他借点钱,看看他会不会食言。”
李明夷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很缺钱?”
卢小妹立即像被踩了一脚的猫,头发都要竖起来:“我叫你一声阿叔,是看你也算有本事。别忘了,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不得报恩啊?”
李明夷看着她提在手里的黑色器械包,提醒道:“你也拿了我的东西。”
卢小妹彻底炸毛了:“那你把钱给我,就算两清!”
李明夷当真从怀里取出那三两银子,递给面前的小姑娘:“你方才和谢老板讨价,说想要五两,后面又说愿意给我四成,则剩六成,所以你最终的心理预期是三两银子。我给你三两,你把包还给我,这样可以吗?”
卢小妹万没料到,三两银子是这么算来的,一时竟没反应,怔怔望着面前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身影。
对方神色郑重其事。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和她说话了。
好像她不是村野丫头,不是没教养的孩子,不是个粗俗的穷人,而和谢敬池一样,是值得平等对待的人。
她呆愣片刻,竟不知道该怎么得体地回答。
“你不反对的话。”李明夷弯下腰,抬起她空着的那只手,将银子放上去,合拢她的手指,“那就成交了。”
等卢小妹反应过来的时候,另一只手已经空荡荡的了。
“你这是强买强卖嘛……”她嘟囔两句,抬头看见李明夷正拎着失而复得的手术器械包,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既然你那么宝贝这些东西。”卢小妹歪头看着他,还是不解,“怎么就只要三两银子?你要了那三十两,不就更妥当了?”
李明夷拉开器械包的链条,仔仔细细地清点内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因为我从不多收诊费。世界上只有经得起第一次诱惑的人,没有经得起第二次诱惑的人。”
什么意思嘛。
卢小妹似懂非懂:“可是就算是经不起诱惑又如何?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凭本事赚钱,又不犯法。”
“你说得没错。”
器械一样没丢,看起来小姑娘的确不通这方面的门道,也没有再动手脚。李明夷低头看着这个瘦小、野蛮却十足顽强的小朋友,眼神柔和下来,又很坚定:“但治病救人不是做生意。”
卢小妹抬头看着他。
李明夷和她解释:“如果三十两可以买一次救命,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对方慢慢地摇头。
“结果就是富人会有无数条命,而穷人一旦生病就只能等死。因为医生和药材都是有限的,若是有了价格高低,必然会催生出买卖市场,那岂不是把人命当商品了?”
这次,一直牙尖嘴利的卢小妹却没说话了。
李明夷也知道在一千多年的古代讲生命健康平等是很荒谬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个没读过书的孩子。他弯下腰,揉揉小姑娘鸡毛似的蓬松脑袋,轻声道:“多谢你救我,再见。”
“喂。”
正当李明夷准备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卢小妹脆生生的声音。
“你要是没落脚的地方,就先跟我回家吧。”
像是怕他误会什么似的,马上又补了一句:“当然了,是要收钱的。”
李明夷回头看着她。
“不过呢……”小姑娘却看着地,嘴巴撅起,好似亏了一座山,半晌才吐出后半句——
“你可以赊账。”
①这段唱喏改自唐史对福医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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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朋友一个小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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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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