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听完王父的禀报,花白的眉毛未曾动一下。
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清查元祐党人在地方余孽的奏疏,心思全然在如何将政敌彻底打垮之上。
“妖妇狂言,惑乱人心罢了。”他声音冷淡,带着久居上位的漠然,“或是旧党余孽黔驴技穷,使出这等装神弄鬼的下作手段,意在扰乱圣听,动摇绍述之政。不必理会。”
王父心下稍安。
却又听章惇续道:“不过……既已呈至老夫这里,倒也不可全然放任。”
他行事意向谨慎,既然已然事发,断不可能轻忽放过。“让你儿子看紧些,再细细审问,看她能否吐出些‘背后之人’的蛛丝马迹。若能顺藤摸瓜,揪出几个藏匿的元祐党人,也是功劳一件。”
王父躬身应下。
王校尉得了父亲转达的指令,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章相公不信,可他却是亲眼见过那女子的癫狂与诡异,几分真几分假,无法详说。
他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踏入皇城司地牢。
这次,他没有厉声喝问,反而换上了一副看似平和的面孔,命人给了林薇一碗温水。
“女子,你前番所言,实在骇人听闻。非是我不信,实难取信于人。”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你可还有…更具体的示警?若真能应验,方能证明你所言非虚,或可救得万千生灵,也是你的功德。”
林薇正发着高烧,脑袋里像有一团浆糊在煮,闻言抬起头,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呵,你们搞政治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可他说的仿佛又有几分道理,林薇喝了口水,想了想,“黄河…黄河今年,或者明年吧,必有大汛!北宋末年,黄河妈妈那暴脾气啊~大概是会决口的,淹死无数百姓…朝廷…呵…朝廷有什么办法…示警?难道黄河没有给你们示警么?”
她断断续续,声音嘶哑,却抛出了一个大宋几乎每隔几年就要面对的、无比具体且致命的难题——黄河水患。
王校尉心头又是一凛。黄河决口,这确实像是“天谴”的一种。
见对方不语,林薇似乎觉得不够,又或是高烧让她更加控制不住思绪,她竟喃喃地念诵起来,声音飘忽却清晰:“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忽而停住,“不对不对!好像还有一个版本的朝代歌来着,大怂这玩意,根本不算大一统王朝嘛,前有辽后有金的,那个版本好像是不带宋朝玩的~”
她又反复念了几遍《朝代歌》,却怎么都想不起另一个版本来。
在这公元11世纪末的北宋地牢里,这简短的歌谣被喑哑的女生反复念着,如同惊雷般粗暴地勾勒出一条清晰无比、却远超当下所有人认知的历史下行线。
“宋元明清…皇朝至此完?!”王校尉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这不再是模糊的预言,这是对整个赵宋国祚的宣判!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疯婢能编造出来的!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牢房,再次奔回家中。
“父亲!父亲!她……她说了更可怕的!”他语无伦次地将黄河水患和那首《朝代歌》复述出来。
王父听完,也是骇得魂飞魄散。此事到此,已绝非他们父子能遮掩或处理的了。
与此同时,关于皇城司关了个“太/祖太宗托梦”、满口骇人疯话的女刺客的流言,也在底层衙役和小官中悄悄传开。
皇城司的主官听闻风声,觉得此事蹊跷无比,既觉荒诞,又怕真有什么幺蛾子。
他不敢直接上报执宰们,现在谈及太/祖太宗,太敏感了。
思忖片刻,他指派了出身高贵、以稳重机智著称的韩肖胄前去再审,并叮嘱道:“此妇诡异,勿再以常法刑求,可稍假颜色,探其虚实。”
韩肖胄拱手应下。
他年岁不大,却气度沉静,仪容清整。作为韩琦的曾孙,哪怕职位不高,却算得此事的合适人选。
韩肖胄踏入阴森的地牢时,引路的狱卒哆哆嗦嗦,低声禀报:“韩勾当,您小心些…那女子,邪门得很!说的话能吓死人,还…还好像又应验了点似的…”
牢房里的林薇,烧退了些,神智略恢复些清明。医生大大诚不欺我!生病了就是要多喝热水呀!
可怜她一个末等婢女,明明在鲜花着锦的端王府当差,却连多喝热水都是奢求。
她看到又来了一个穿官袍的,年纪似乎不大,气质温文,不像之前那个校尉那般凶戾。
她听见狱卒称呼他“韩勾当”。
韩?林薇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姓在宋朝好像挺有名的?她努力在脑中搜索着,挤吧挤吧看能不能压榨点新东西出来。
“嗨……”她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感谢热水,抵消了她的戾气。便有些意愿好好说话了。
她真的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话了。
王府的日常,只有答对,应是,勿多言、勿吵闹、勿忘尊卑。
呵…
“小哥你好呀,你这官袍算是绿色还是青色呀?我记得好像朱紫色是大官,嗯,青绿色是小官是吧?”去他的狗屁尊卑,开开玩笑会死么?会么?
反正都关地牢里了,怎么死不是死呢?
狱卒被这话吓得够呛,不敢转头去看韩肖胄的脸色,只上前打开牢门,给林薇拎出来跪着。
“让她坐下回话吧。”韩肖胄看她面目,没想到他们口中的“妖妇”竟是个不及二八的女子,且浑身带伤,脚上还拴着镣铐。
既长官说温和些,他便也不为难她。
“谢谢了哦,不用了,我还被打了板子呢,跪着吧还是。”林薇自嘲一笑,难得有人让坐下说话,她竟然还得主动求跪。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凭什么呀……都让我穿越了为什么一定要我穿大怂啊…重开一下让我穿大唐行不行…我想去看看太宗陛下…看看天可汗治下的盛世江山啊……”
“大宋也罢了,仁宗朝也好呀,仁宗人那么好,我还可以去找各个大佬集邮,为什么是靖康啊!等着被金人撵得像兔子一样跑到南边嘛…去打卡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吗……”
她哭得断断续续,说的颠三倒四。韩肖胄却实在惊骇。
他静坐片刻,并未呵斥,反而示意狱卒再取些水来。
林薇接下水道谢。
韩肖胄心头微动,这样的下意识反应,是多年教养形成的习惯。
他等林薇稍微平复了情绪,声音平和地问道:“娘子似乎知晓许多未来之事?方才所言 ‘杭州作汴州’,又是何解?莫非我大宋京师将来有何变故?”
他的态度温和,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与之前的审问截然不同。
林薇被这稍微友善的态度触动,不是她傻白甜不设防,实在是烧糊涂了,也是太久太久没有和人正常的对话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有些犯困了,只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是啊,被东北来的女真打穿啦,别说燕云十六州,东京都没保住!我宗泽老将军至死都没能过河。”
她用力眨了眨眼,“我刚刚听到…你姓韩是么…你叫什么名字啊?搞不好……搞不好我知道你家历史呢…当然,得你家足够有名才行,青史留名那种…”
韩肖胄面上不显,她刚刚说的话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沉吟一瞬,还是顺着她的提问,坦然答道:“某姓韩,名肖胄。”
他报出名讳,也想看看对方究竟能说出什么。
“韩小周?哦,肖胄。”林薇重复了一遍,脑子糊里糊涂,努力思索。
“韩…姓韩的名人…哦!韩琦!我知道!哎,你家是有个老祖宗叫韩琦是么?”
这并不什么秘事,稍在朝堂走动皆知韩家族系。
看他点头,林薇露出了这一年多以来的第一个真诚微笑,“那你家挺厉害的呀!”
她不记得韩琦有什么具体的事迹了,但印象中是个好官,北宋名臣。
真的接触到历史名臣,让她一潭死水的心绪漾起了一丝波澜。
“我想想啊,好像还有个叫韩忠彦的对吧?好像也是宰相…你家宰相挺多的…不过他后来好像倒霉了……”
韩肖胄心中震荡,祖父……
却听林薇继续嘟囔,语气变得有点唏嘘:“咦?你叫韩肖胄啊,甲胄的胄么?那按照这个字辈的话,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叫韩侂胄?对对对!韩侂胄!这个生僻字我查过字典的我记得!”
韩肖胄心头咯噔一跳!他尚无名叫韩侂胄的兄弟。可韩家此辈名字的用字,却并非朝野皆知,她如何得知?!
林薇仰头看了他一眼,她对这个相貌堂堂的名门之后没什么恶感,声音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同情和可惜:“你们韩家,确实在历史上蛮出名的,挺出忠臣良将的,那个韩侂胄……能力好像不太行,可人家是真有一颗爱国心!真心想北伐的啊!”
“这在南宋已经是顶顶难得的了!结果呢?被南宋那些傻逼投降派搞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头都被砍下来,那个词叫什么,枭首函边!对!那群人胆小怯懦,畏金如虎,结果砍自己人倒是快准狠!还把组织北伐的将军头颅送到金人那儿去求和了…恶心至极!”
“我记得我后来看过一位大大做的视频解读,说辛弃疾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明面上写刘义隆,实际上是写南宋时局,也有一些些惋惜你兄弟…壮志未酬身先死…”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韩肖胄默念了一遍这几句词。
他是懂文墨和用典的,品得出这词句,气势磅礴却又暗含的悲怆讥讽之意,绝对是大家手笔。
辛弃疾?他从未听过此名,但这词写得极好,可这词中描绘的北伐惨败景象,与他家族未来可能遭遇的厄运交织在一起……
“哗——!”韩肖胄再坐不住,他的修为还不到宠辱不惊的地步。
这无比具体又蕴含着文学真实性的细节,击穿了他得的心理防线!
他甚至想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个疯子的颠狂之语。
可家族的未来,尚未出生的堂弟或亲弟的惨状,王朝或南迁的屈辱,北伐的失败,甚至这突然冒出的能写出如此绝妙词句的“辛弃疾”……
爆炸般涌出的信息量太大了!
这一切交织成的恐怖图景,比他之前想象的任何阴谋都要可怕百倍、千倍!
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晃,强自稳住。先前所有的怀疑、探究和镇定,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他站起身体,用最后的涵养支撑自己和林薇道别,安排狱卒给她准备菜蔬饭食并伤药,便猛地转身,几近旋走。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今日所闻原封不动禀报上去!
这一次,消息再也无法被压制。
当韩肖胄苍白着脸,将地牢中听闻的一切——尤其是关于南宋、北伐和族弟韩侂胄的惨死,以及那首蕴含着不详预兆的绝妙词句向祖父禀报后,这位历经风浪的长辈也是一时无言。
他父亲在相州为官,家中事由均是祖父做主,元佑更化后,祖父虽退下来了,但并没有就此消沉。
见祖父没有说话,韩肖胄不免急切,“祖父…我知此事颇为荒谬,先前听人提起也不以为然,但那女子……”
便是以他的才学,竟也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辞来形容那人为好。
韩忠彦知道长孙为人,更知他从不是狂妄之辈,思忖过后,扣了扣桌面,“随我去见范相公”。
整个大宋王朝的权力核心,终于被彻底惊动了。
如果…如果这一切不是疯话……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那……
东京没保住
过河
杭州作汴州
仓皇北顾
北伐
……
众人不敢设想、更不敢细想。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恐惧。相公们终于再也坐不住。
汴京的天空,依旧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模样。
既不被地牢里的颠狂戳破,也不被紫宸殿中的议论影响。
按照真实历史,韩家已经退出核心了,韩忠彦应该去地方上了,不过咱衍生嘛,所以把他们延时还留在京城了,emmm,后面要干活的嘛,后文也有许多大佬可能这时候应该下去了也被剧情大神留下打工,咳咳,就不逐一说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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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听!是破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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