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船停在蓝霜公馆的上方。蓝霜公馆在海弥尔城这边看，外观只是一栋普通的灰褐色别墅。瓦雷里一行人下了船，然后失魂落魄的约瑟将飞行船收进了自己的储物空间，打开了蓝霜公馆的大门。
“我们把米利亚德船长留在那里了。”约瑟颤抖着嘴唇说，“天知道他在那里会遭遇什么事情！”
对此瓦雷里沉默不语。是啊，提议立刻打道回府的就是他瓦雷里。
因为很简单的，他们这边没有足够取胜的战力。如果爱斯铃还好端端的，那么或许还能碰碰运气、放手一搏。但是爱斯铃现在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一问三不知，一副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的样子，战力不为负就不错了。他瓦雷里或许有爱斯铃的十分之一魔力储备，但是运用魔法的熟练度远不及爱斯铃的十分之一。伊萨的元素魔法虽然能打，但是大概打不过卡多斯和他的那些机械手。至于约瑟嘛，可以忽略不计。
要么是他们几个人先活命，要么是陪着罗贝尔·米利亚德一起被抓。瓦雷里很现实地选择了前者。他一边迅速地选了，指挥约瑟驾驶飞船逃离了那个井盖——也就是离颠茄大剧院不远的某条小巷——然后一边思忖着来救他们的罗贝尔究竟会被卡多斯怎么对待，越想就越是难受，越是难受就越要想。
理智一点。情绪用事是要不得的。瓦雷里这么告诉自己。
瓦雷里听埃德蒙断断续续说了卡多斯·格莱姆维尔的事。卡多斯·格莱姆维尔似乎想要完全掌控德尔·泰伦特，本想要让德尔去颠茄大剧院看埃德蒙的演出，然后被控制着向埃德蒙许愿，从而变成依赖着白夜妖精的命不久矣的倒霉鬼。而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为了通过德尔获得希望之城的御柱。
这也就印证了他们的“御柱理论”是正确的。而且御柱的关键，或者说御柱的所有权，似乎就是他们当中曾经生活在那个地方的某个人。
比如说，德尔已经“拥有”了希望之城的御柱。那么，鉴于艾文是蓝霜公馆当中来自霍洛克公国的唯一一人，霍洛克公国的御柱当属艾文。如果之后他们还经过别的地方——瓦雷里可以肯定他们会经过别的地方——比如说橡木海或者诺兰德城，那御柱的归属就不好说了。因为伊萨和约瑟都来自橡木海，而爱斯铃、梅菲斯和他瓦雷里都来自诺兰德城。
根据埃德蒙的说法，卡多斯不会就此放弃。卡多斯大概会把罗贝尔当作人质，要求他们主动送上门去。所以罗贝尔肯定可以活到那一天，至于生活质量那就不好保证了。但是不论怎样，他们都有一个狭窄的时间窗口可以整顿一下，试着修复爱斯铃的状态，试着让蓝霜公馆的其他人做好出击的准备，而与此同时卡多斯也不会闲着。到时候的机关陷阱一定不少。
比起现在去找卡多斯当面对峙、徒劳地尝试救出罗贝尔然后全军覆没，休整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瓦雷里仍然承认，他的做法是带有私心的。
瓦雷里想要让爱斯铃先得到休息，而不是再被卷入一场可能将他彻底毁掉的战斗。
这完全是建立在被抓的不是爱斯铃的前提下。被抓的是罗贝尔，所以瓦雷里说“我们要冷静理智”。如果被抓的是爱斯铃，瓦雷里说什么也会回去，还会尽全力用他最精妙动听的说辞，想方设法把其他人也都劝得一起去救爱斯铃，以增加胜率。
瓦雷里一边扛着埃德蒙，拉着爱斯铃的手走进蓝霜公馆，一边对自己的私心感到不齿。他知道自己的私心对来好心救他们的罗贝尔是不公平的。他也知道他不能、也不想要改变自己的私心。
瓦雷里最讨厌粉饰太平了。
宁愿把自己最阴暗的心思挖出来看，再冷嘲热讽一番。
瓦雷里将埃德蒙倒在蓝霜公馆大厅的沙发上。埃德蒙沾到沙发，用感激的绿眼睛看看瓦雷里，就立刻睡着了。瓦雷里拉着爱斯铃的手往楼上走，对伊萨和约瑟说：“我们必须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
这个“别人”，包括艾文、德尔、乔和梅菲斯。
到处都找不到艾文。德尔和乔也还没有回来。瓦雷里在四层的厨房遇到了梅菲斯。梅菲斯正坐在桌边背对着他，面前摆着两份已经凉掉许久的法式吐司。
梅菲斯亲自下厨了，而且做了两份法式吐司。看样子是早饭。而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瓦雷里心里觉得诧异，但用小拇指想也知道另一份法式吐司是给爱斯铃的。
梅菲斯和爱斯铃之前不欢而散，之后爱斯铃就没找梅菲斯。因为爱斯铃忙于他瓦雷里的事。瓦雷里心想，难道梅菲斯是想要通过给爱斯铃做饭这件事，来对爱斯铃道歉吗？梅菲斯的为人瓦雷里知道：梅菲斯是那种你越捧着他就越来劲的家伙，你不理他他反而心慌。某种程度上的确像伊萨。
但却比伊萨更缜密、更有谋略，也更懂怎么玩人际关系的游戏。
但这些在瓦雷里看来都不是现在的重点。既然梅菲斯给爱斯铃做饭了，那就让爱斯铃先吃下去。经过这些时间，瓦雷里也知道了他自己做的饭在这些普通人类看来可能有些怪。
于是瓦雷里拉着爱斯铃坐在了梅菲斯的对面。
“梅菲斯，我们今天白天出去，遇到一点状况。”瓦雷里和梅菲斯的金色眼睛对上视线，他看到梅菲斯的眼睛半眯起来，心里悚然一惊，但仍然说下去，“我会全给你讲清楚的。但是爱斯铃需要休息。”
梅菲斯微微扬起头，盯了爱斯铃一眼，没有回答。
瓦雷里拿过了离梅菲斯较远的盘子，推给了爱斯铃，并用爱斯铃分给他的魔法储备加热。他对梅菲斯笑道：“你给他做早饭了？真抱歉，让它凉掉了——喂！”
梅菲斯突然站了起来，从爱斯铃面前拿走了盘子，同时拿起了他自己的那盘土司，将两份土司连盘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瓦雷里瞪大了眼睛，什么情况，这人又抽什么疯？
看着瓦雷里和爱斯铃傻掉的样子——准确来讲是瓦雷里傻掉的样子，因为爱斯铃仍然一脸茫然，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梅菲斯心里涌起一阵黑色的痛快。他拍了拍手，耸耸肩：
“我就不该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然后盯着爱斯铃说：“上次的事，谁对谁错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多说什么。”
爱斯铃没有回答他。爱斯铃只是平静地注视梅菲斯，面无表情。
梅菲斯在这平静如水的目光下，愈发觉得无所遁形，也就变得愈发夸张了。
“你是不是认为你毫无过错？”梅菲斯往前一探身体，手撑在桌面上，抓过爱斯铃的领子，强迫爱斯铃仰头看着他，“回答我，爱斯铃·雷施！你用奥列尔的方式攻击我，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还是说，你就是为了让我看出来？嗯？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爱斯铃盯着梅菲斯，仍然毫无触动，仍然不发一言。
瓦雷里站了起来。他抓住梅菲斯握着爱斯铃领子的手，想要将梅菲斯的手掰开，可是梅菲斯攥得死紧，而瓦雷里经过刚才的大逃亡也累了。梅菲斯不顾瓦雷里的阻拦，开始抓着爱斯铃的领子，前后摇晃他。
“你傻了吗？你以为装蒜就能糊弄我吗？你看不起我吗？”
“你太过分了，梅菲斯！我说，梅菲斯！”瓦雷里徒劳地掰着梅菲斯的手，梅菲斯却不为所动。瓦雷里这时想到，他可以用爱斯铃的魔法储备来攻击梅菲斯。他肯定可以给梅菲斯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瓦雷里不喜欢这个想法，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而爱斯铃被梅菲斯这样摇来晃去，棕发混乱地混合着汗水黏在了脸上，领子的后端将后脖颈勒得生疼，而脖子两侧因为领口被梅菲斯攥住，而挤压得收紧了，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混沌一团的意识、无法成形的思想，似乎都在这近乎暴力的摇晃中先散了架，又聚拢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即将跳跃出来。他什么都没法想，也就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阻拦那东西，于是那东西就自然地自由发挥了。
爱斯铃露出一个浅笑。
梅菲斯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笑容，怔住了，瓦雷里就立刻把梅菲斯的手抓住了，将梅菲斯往后推了一把。
瓦雷里俯下身，手指摸摸爱斯铃脖子上发红的皮肤。
爱斯铃一把握住了瓦雷里的手。瓦雷里半是怀疑、半是惊喜地向他看去。
“爱斯铃，难道你恢复了？”
“恢复？”梅菲斯跟着念了一句。他想，刚才爱斯铃确实有些反常。
被瓦雷里像个废物点心一样拉着。
难不成真的出了什么事？
因为这个想法，梅菲斯不由得提起一颗心，但又强行忍下，保持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爱斯铃站了起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瓦雷里有点发愣。
爱斯铃的天蓝色眼睛慵懒地锁定住了梅菲斯。
“梅菲斯前辈……不，梅菲斯·阿布莱特。梅菲斯。”
随着称呼的改变，梅菲斯先是明显感到愠怒，但愠怒很快被不安所取代。
爱斯铃的腔调里有梅菲斯没听过的东西。
非常放松的、舒展的、唯我独尊的某种东西。
与梅菲斯接触过的“上位者”非常相像的东西。
瓦雷里也意识到了。但他被爱斯铃居然能说话能思考震惊到了。
要知道，爱斯铃已经没有精神体了。没有精神体就意味着没有思想、无法思考。
“怎么，怎么啦？”梅菲斯哑着嗓子，“你的尊称到哪去了？”
“尊称？”爱斯铃偏过头，想了想，然后开始发笑。
“你笑什么啊？”梅菲斯心里更毛了，“你笑什么笑！”
爱斯铃止住笑，仍然不正眼看梅菲斯，而是通过余光盯着，好像看梅菲斯一眼都会污染了他的眼睛，好像梅菲斯就是一条窗玻璃上的虫子，坏了一大片美观的景色：“尊称，给值得尊敬的人。梅菲斯，你哪点值得我尊敬？”
梅菲斯张开了嘴巴，完全被震惊所淹没，一时竟然失声了。
而爱斯铃的嘴巴仍然在残酷地一张一合。
“你猜得不错，我就是看不起你。我打心底看不起你这样的人。你很弱。你的魔法和你的灵魂都那么弱小，却妄想着打压强者。你生来当不了上位者，你就想要掌控上位者，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悲惨，是不是？可是我呢，我就是比你强。我从力量上比你强，我的灵魂的韧性同样更强。向下交往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再和你耗下去都是浪费时间。所以，你可以滚开吗？”
——你可以滚开吗？
“你，你……”梅菲斯干站在那，感觉天旋地转，泪水盈满眼眶。
“再告诉你一句吧，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用奥列尔的方式来打败你。我就是想要报复你，比起你对我做的事，我对你已经有所克制。如果你对你的弱小还没有概念，还想要再来挑衅我，那下次我可不会这么轻饶了你。你听懂了吗？”
“我，我……”
爱斯铃又是轻笑一声，他抓住已经僵住的梅菲斯的胳膊，向背后轻轻一扭，梅菲斯就痛苦地俯下了身，不得不用惊惧的目光向上看着爱斯铃。此前，爱斯铃只有一次在梅菲斯的眼睛里见过这种程度的恐惧。
爱斯铃将梅菲斯控制在那里维持了五秒钟，然后松开了手。
“现在滚吧。之后奥列尔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
瓦雷里惊呆了。他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瞬间空空如也，就好像失去精神体无法思考的是他瓦雷里。
梅菲斯站在那里，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
梅菲斯瞪着爱斯铃，但这怒视明显是强装出来的，因为他哭了。
大滴眼泪汇聚在眼角。梅菲斯强忍着不让它们滚落。但是因为眼睛发痒，还是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接连从梅菲斯眼中落下。
梅菲斯站在那里，形销骨立。他本来就因为某些爱斯铃不知道的经历，而瘦得很病态。而现在他佝偻地哭了起来，曾经的美目因为泪水而反射出光芒，曾经清冽而跋扈的声音化作抽泣时破碎的哽咽。这场景让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他好可怜，觉得爱斯铃没有心。
瓦雷里咬咬嘴唇，向梅菲斯走去，他想要把手放在梅菲斯的肩膀上，想要跟梅菲斯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不喜欢梅菲斯欺负爱斯铃，但同样不喜欢爱斯铃让梅菲斯哭。
梅菲斯一把打开了瓦雷里的手。
梅菲斯看都没看瓦雷里一眼，仍然盯着爱斯铃。他身上弱不禁风却又顽强的感觉，除了爱斯铃之外的任何Alpha看了，都可能产生强烈的保护欲。
梅菲斯克制着他不稳定的呼吸，沉闷地说出：“爱斯铃，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吗？”
爱斯铃却轻笑着展开双手：“所有想说的都说过了。”
梅菲斯点了点头，往后蹭了蹭。但看起来，有些舍不得走。
爱斯铃又是勾一下一边嘴角：“你怎么还不走？”
梅菲斯就像被扎了一下，差点瑟缩起来，但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转过身，缓慢地拖着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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